學達書庫 > 齊邦媛 > 巨流河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三位主編初擬國文課本第一、二冊目錄之後,我們的編審委員會才算真正開始運作,屈先生掌舵的船才開始它的苦海之旅。在那政治氛圍仍然幽暗的海上,他不僅要掌穩方向,注意礁岩,還要顧及全船的平穩航行。開會第一件事是由主編就所選二十課的文體比例及各課內容、教育價值加以說明,然後逐課投票,末過半數者,討論後再投票。如我們預料,這個過程是對屈先生最大的挑戰。有兩位委員嚴詞責問:為什麼原來課本中培育學生國家民族思想的十課課文全不見了,現擬的目錄中只有兩篇,遠二分之一變成十分之一,其他的都是些趣味多於教誨的文章。楊喚的新詩《夜》怎麼能和古典詩並列?《西遊記》、《美猴王》、沈複《兒時記趣》和翻譯的《火箭發射記》都沒有教學生敦品勵學……解釋再解釋。投票再投票,冗長的討論、爭辯、說服,幾乎每次都令人精疲力竭。最後審訂兩冊目錄時,屈先生、三位主編和我的欣喜,只有附上新舊課本目錄的對照表可以表達明白。新版實在有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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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版大多選取含有政治歷史節慶、民族英雄色彩的文章,即使選了一此自話文,也都偏屬議論文;屬文學性質者,篇數略少。新版只保留孫文《立志做大事》,並將舊版第二冊蔣中正《我們的校訓)挪移到第一課,其餘古典現代小說、散文、詩歌,全是新增;此外,更選入翻譯文章《人類的祖先》和《火箭發射記》,讓國中生有人類文化史觀與尖端科技的世界觀。

  想不到我當初萬般委屈接下兼任教科書組,被屈先生稱為苦海「賊船」的挑戰,是我付出最多心力感情的工作,也是我在國立編譯館最有意義的工作成果之一。為達到改編的理想,恢復國文課本應有的尊嚴,讓每一個正在成長學生的心靈得到陶冶與啟發,在那個年代,我的工作是沉重的,不僅要步步穩妥,還需要各階層的支持。

  在政治高階層,我們必須尋求一些保護。我曾以晚輩的身份,拿著新舊國文課本目錄拜望早年教育部長陳立夫、黃季陸;也以學生身份去看望武漢大學第一任校長王世傑,希望他們在輿論風暴之前,能對我們的改革具有同理心,因為他們自己是文人從政,對文學教育和學術尊嚴也有理想。我尤其記得黃季陸先生,對我侃侃而談民國以來,國民教育的種種利弊得失,他很贊成政治退出語文教材,一談竟是兩小時,還說歡迎我以後再去談談我們編寫的進展。可惜不久他即病逝,我未能再聆聽教益。老

  國民黨有不少被歷史定位為政治人物的文人,很希望在穩定社會中以書生報國之心從政,卻生不逢辰,生在政爭的中國。

  在編審委員會中,我最需要資深委員的支持,當時代表編譯館最資深的編審者是洪為溥先生。我初到館時,他對這個外文系的女子敢來作人文社會組主任頗感懷疑,甚至反感。經過幾次懇談後,對我漸漸轉為支持。討論第三冊篇目時,我大力推薦黃春明《魚》。沒想到首次投票,未能通過,我和屈先生商量:「下次開會,能不能讓這個案子復活,再討論一次?」屈先生說:「還討論什麼呢?投票也通不過。」我說:「我為它跑票。」我第一個去跑的就是反對最激烈的洪為溥先生。他的辦公室和我的相隔一間,窗外都對著舟山路臺大校牆外一棵高大豐茂的臺灣變樹,太陽照在它黃花落後初結的一簇簇粉紅色果子上,美麗中充滿自信。他說:「這篇文章講小孩子騎腳踏車,在山路上將買給爺爺的魚掉了,回到家反反復覆不斷地喊,我真的買魚回來了!相當無聊,怎麼講呢?」

  我想起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一本語文教學書,讀到一位中學老師寫他教初中課本選了莎士比亞《麥克白》一段: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
  一天又一天在這碎步中爬行,
  直到註定時刻的最後一秒。

  這位中學老師問學生:「為什麼連用三次「明天」?」學生的回答形形色色。但是多半抓住一點:活得很長,會有許多明天。老師聽完後說:「你們想著,那麼多明天可以去騎馬、打獵、釣魚,麥克白因為今天和昨天做了太多惡事,所以他的許多「明天」是漫長難挨。」用一個簡單的字,一再重複,它所創造的意境,老師大有可講之處。就像《魚》,小孩不斷重複「我真的買魚回來了」,也有令人玩味低回之處。

  下一次開會時,屈先生果然將上次未通過的幾課提出再討論,洪先生突然站起來說:「我們的學生百分之八十在鄉鎮,對《魚》中祖父和孫子之間的感情應是很熟悉,這樣樸實的情景會讓他們感到親切。」第二次投票通過,我記得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

  另一個重要的支持來自我們舉辦的幾場全省老師試教大會,聽到來自各地數百位代表的意見,幾乎一致認為新編課文校易引起學生的興趣,這給了我們選材更大的空間相面對批評的勇氣。

  在那個漸開放而尚未完全開放的社會,文化界籠罩著濃厚的政治氣氛,教育部統編本的國文和歷史課本往往是社會注意的焦點。我因緣際會,恰在漩渦中心,得以從不同角度看到各種文化波濤,甚至時有滅頂的危機。

  到編譯館任職前,高中國文課本剛換主編。有人攻擊高三下第六冊國文最後一課選的是清代孔尚任《桃花扇》續四十出《餘韻》:「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認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認為這段曲文分明是諷刺國民黨。擔任主編的師大周何教授是臺灣第一位中國文學博士,他說:「我選的是清代戲劇,並不是我的作品。」攻擊者說:「劇本那麼多,你為什麼偏要選一課?」周教授差一點進了我們稱之為「保安大飯店」的警備總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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