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齊邦媛 > 巨流河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我剛組織國中國文編審委員會時,從不同的來源聽到這件事,提醒我水中暗礁之多,聽說原任館長就是因此而退休。我的處境,若非親歷,很難預測。一位資深館員張傑人先生,曾在東北協會任職。看過童年多病又愛哭的我,知道我進館工作,間我:「你來這種地方做什麼?」後來我讓他吃驚的是,在進入「那種地方」之前,我已然歷經人生波濤,不再哭泣了。

  第一個不能哭的經驗,是國中國文一、二冊初擬篇目提交編審委員會討論不久,館長交給我一份教育部的公文,命我們答覆林尹委員的信。他指責我們新編國文的方向堪憂,忽略了國家民族意識,選文有幼稚的新詩和翻譯報導文章,不登大雅之堂等等,館長讓我先去拜望林教授當面解釋。我在約定時間到他家,進了客廳,他既不請我坐,也不寒暄,來勢洶洶訓斥新編篇目內容悖離教育方針。譬如楊喚的新詩《夜》。說月亮升起來像一枚銀幣,簡直離譜,教小孩子看到月亮就想到錢;《西遊記》哪段不好選,偏偏選猴子偷桃子:沈複《兒時記趣》有什麼教育價值?我剛辯說了兩句,他似乎更生氣,說:「你們這是新人行新政了,我看連大陸的課本都比你們編得好!」說著說著,從內室拿出一本中共的初中國文給我看。我不知為何突然福至心靈說:「那麼請您把這本書借給我,我帶去給執筆小組作個參考,說是您的建議。」他突然覺得,我這個外文系的女子,敢來接這件工作,想必不簡單,如今他對我誇獎「共匪」的教科書,倒是有了麻煩,如果我認真,他就有可能進「保安大飯店」。於是他請我坐下,用現代警員溫和的口氣問我哪裡人?跟什麼人來臺灣?結了婚沒有?丈夫做什麼?i三個兒子讀什麼學校?然後問我,你父親做什麼?什麼大名?我只好回答我父親的名字和職業,誰知他竟說:「你怎麼不早說!我和齊委員兄弟一樣!」然後他向內室喊道:「倒一杯茶來,倒好茶!」

  我原以為許多故事是虛構的戲詫,沒想到在現實裡確實真有。

  二〇〇三年一月二十四日《中國時報》有一篇報導。標題是「老教科書總複習,網絡正發燒」,許多網友在網絡上回味中學時代琅琅上口的文章,如朱自清《匆匆》:「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他們也記得《木蘭詩》,尤其以白居易《慈烏夜啼)獲得最熱烈的討入而。

  還有一篇我個人非常喜歡的《孤雁》也選人課本。沙洲上一隻孤雁,為一對對交頸而眠的雁兒守更。蘆叢後火光一閃一閃,孤雁立即引吭呼叫,睡夢中驚醒的雁兒發現無事,以為孤雁故意撒謊,如是兩回。第三次,獵人拿著香炬轟立眼前,孤雁飛到空中,拚命的叫喚,瘋狂的回旋,但酣睡的雁兒毫不理會。眼睜睜看著獵人伸出殘酷的手,將一隻只熟睡的雁兒放進了網羅。從此,孤雁多了起來。

  二十餘年之後,柯慶明(一篇序文,二十年歲月齊邦媛老師在編譯館的日子),提到他多年後閱臺大研究生入學考試的作文卷,題目是「影響我最深的一篇文章」。許多人寫的竟然是《孤雁》,讓他感動莫名。

  屈指算來,當年讀這套新編國文的讀者,現在也已是四、五十歲的人了,許多人大約還記得閱讀這些作品的喜悅吧!

  住在麗水街三十多年,我把這第一版六冊國中國文教科書和英文本《中國現代文學選集》兩厚冊,放在書架最尊貴的地方,抬頭即見。國中國文的封面,是我去求臺靜農老師題寫的。當時臺老師竟然親自穿過臺大校園送到我辦公室來,令我驚喜得連怎麼謝都說不明白了。記得臺老師說了一句勉勵的話:「敢這麼編國文課本,有骨氣!」給我的支撐,勝過千言萬語。

  編書第二年,教師大會建議編譯館編一本書法輔助課本,屈先生和臺老師都推薦莊嚴先生。莊伯伯一九二四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一九四八年,押運故宮文物抵臺,曾任臺北故宮博物院文物館館長、臺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是我在故宮博物院兼差時的恩師。那時莊伯伯大約七十多歲,為了寫這本書很費精神。因為讀者的藝術層次太低,書法背後的文化素養尚未培養起來,進不了他們曲水流暢、詩酒風流的境界,所以他遲遲不能交稿:教科書組的辦事人員,按照程序,常常催稿。每週五下午,我在臺大教「高級英文」課程,常常在文學院回廊遇見他老人家夾個布包去中文系上課,也會向他催稿。他常常說:「太累了!做不出哄孩子的事了,你趕快找別人吧……」下了課,他邀臺老師和我去溫州街一間日式房子開設的「老爺飯店」吃雞腿簡餐,要把稿約還給我。我跟兩位老先生吃了三次雞腿餐,後來終於把書稿「逼」出來了,雖然印出來只是薄薄一小本《中國書法》,每年發行量卻是三十多萬冊,多年來受它指引的少年總有數百萬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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