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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一九七一年入秋,我在中興大學擔任外文系主任,施肇錫先生氣衝衝到系辦公室告狀:「上課二十分鐘了,學生都不見,一個也沒來!我派人去查,全班去聽演講了,至今未回。」我心想何方神聖有此魅力?連受他們愛戴的施先生。居然都集體蹺課!我與施先生到演講廳一看,果然座無虛席,臺上的演講者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人,興高采烈地。從《詩經》講到現代文學的欣賞。

  我悄悄地坐在最後一排,聽完這一場吸引「新人類」的演講,看到一個年輕文人對文學投入的熱情,也忘記「抓」學生回去上課了。這位演講者就是何慶明,應中文系陳癸淼主任和中興文藝青年社之邀而來演講。他那時剛從金門服役退伍,已由晨鐘出版社為他出版一本散文集《出發》,擔任臺大中文系的文學期刊《夏潮》的主編和外文系白先勇等創辦的《現代文學》執行主編,對臺灣文學創作、評論已經投入頗深。他回臺北後寫了一封信.,謝謝我去聽他的演講。

  機緣是連環的,那時柯慶明是屈萬里先生的助教,誠懇熱情的二十七歲,初入學術界的助教,與外表冷峻內心寬厚的屈主任,在中文系辦公室日久產生了一種工作的信託,師徒之情,可以深淺交談。在《昔往的輝光》散文集之中《談笑有鴻儒》,柯慶明寫下這份情誼。

  柯慶明對於文學,是個天生的「鼓舞者」。自從在中興大學聽他演講,三十七年來,我與他無數次的談話中心是書。教書、讀書,三十年來西方文學理論的創新與冷卻,圍繞著臺大和重慶南路書店的特色及其新書,可談的事太多了。他很耐心地聽你講述心中的觀念,然後興高采烈她響應,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許多老、中、青三代的朋友,都記得他鼓勵別人寫書的熱誠,包括林文月初期翻譯《源氏物語》,以及我的散文寫作。他使遲疑的人產生信心,使已動筆的人加快速度。而他自己,自從建國中學讀指定課外書,讀到林語堂所說:「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起,就大展思維疆界;讀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熱血沸騰,感動落淚。以第一志願考入臺大中文系,從文藝青年到文學教授,豈止讀了萬卷書!書中天地,海闊天空,更增強他助人「精神脫困」的能力。小自行文,有時卡住一句,過不了門,轉不了彎,他總是擅於引經據典,引出一條通路來:大至人生困境,他常有比較客觀的勸解,助人走出低潮深谷,找回一塊陽光照耀的小天地。

  柯慶明對我在國立編譯館要做的事很有興趣,也深深瞭解其重要性,所以他以接續編輯《現代文學》的心情,提供許多幫助,助我建立了第一批臺灣文學作品的書單,開始公正而不遺漏的選文作業。譬如他最早告訴我,司馬中原早期作品如《黎明列車》等,由高雄大業出版社印行,已近絕版,我寫信去才買到他們尚稱齊全的存書。因他的協助,我們建立與作者的聯絡與認識通道,日後選稿能站住國家編書的立場。對於國民中學國文教科書的改進和定編,他有更真摯的關懷。他深感民間普及教育的重要,願意幫我說動屈先生領導這艱巨的工作。終於有一天,屈先生同意我到中文系辦公室一談。

  在那次相當長的面談中。我詳談舊版的缺點和民間輿論的批評與期望。這原也是王館長和我在臺中淳樸校園未曾深入瞭解的。現在,不僅是基於職責而編書,更是為國家文化的前途,為陶冶年輕世代的性靈,必須用超越政治的態度。當然,這樣一套新書是與舊制為敵的,雖無關學術立場,但將來不免會為主持者引來一些政治立場的敵人。但是,不論付出什麼代價,為了未來國民教育每年每冊三十萬本的教科書,是義不容辭的。我清晰地記得,屈先生坐在那間陳舊的辦公室,深深地吸著他的煙斗,然後歎了口氣,說:「好罷……我答應你!這下子我也等於跳進了苦海,上了賊船。」他語氣中有一種不得不然的複雜情緒。我覺得其中有種一諾不悔的豪情和悲壯,從潔淨超然的學術天地,走進政治、文化立場的是非之地,應是也經過許多內心交戰的思量決定。

  屈先生主持「國民中學國文教科用書編審委員會」,由臺大、師大、政大各三至五位教授和幾位中學老師組成。主編執筆者是臺大中文系張亨教授、師大應裕康教授、政大戴璉璋教授,他們都是中文系普受肯定四十歲左右的年輕學者。

  為了一年後即須使用正式部編本教科書,第一、二冊必須編出定稿,在次年八月前出版。國立編譯館所有會議室,日日排滿會程,有些委員會晚上也開會。國文科委員開會經常延長至黃昏後,當時還沒有便當簡餐,編譯館就請屈先生、執編小組和編審委員到隔壁僑光堂吃很晚的晚飯。屈先生有時主動邀往會賓樓,杯酒在手,長者妙語如珠。

  一九七三年以後,數代的國民中學學生至少是讀了真正的國文教科書,而不是政治的宣傳品。想來屈先生未必悔此一諾,他當年付出的心力和時間是值得的。可惜屈先生逝世後的追思文章,甚少言及他在這方面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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