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齊邦媛 > 巨流河 | 上頁 下頁
九八


  編選的三種文類中,以現代詩的發展最穩健,成就也最顯著。早期詩人組成重要的詩社有現代派、藍星社、創世紀、笠、龍族、大地、主流等,這些詩人以極高的天賦才華書寫意象豐沛感時憂國的新詩,唱和、論辯、競爭,成為互相的激勵,共創了中國新詩的一片榮景:題材和技巧出入於西洋詩派與中國傳統之間,至今影響巨大。

  似乎是一種巧合。我初到臺灣不久,曾讀到覃子豪《金色面具》,其中一行:「活得如此愉悅,如此苦惱,如此奇特」,這行詩句令我難以忘懷,成為我數十年來自況的心情。在新詩選集中它是第一首詩。許多詩人最有名的詩已成為五十年間人人傳誦的名句,如紀弦《狼之獨步》、周夢蝶《還魂草》、蓉子《燈節》、洛夫《石室之死亡》、餘光中《蓮的聯想》等。楊喚《鄉愁》最後兩行:「站在神經錯亂的街頭/我不知道該走向哪裡」,竟似一語成纖地預言他死於車輪之下。鄭愁予《錯誤》名句:「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瘂弦《如歌的行板》由「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起,至今仍處處以「必要」為言語之機鋒開路。負虹《白鳥是初》和《水棧》用最純淨的語言寫深遠的情境。選集中最年輕的詩人是楊牧,剛剛放棄已讓青年人喜愛的筆名「葉珊」,走學者的路,由研究《詩經》出發,隔著太平洋回頭看故鄉臺灣,寫出更為沉穩的散文和《海岸七迭》等十本詩集。

  儘管長篇小說能更完整更深刻地探討既定主題,但由於篇幅和人力的限制,未能選譯長篇小說。我們先翻譯二十五篇短篇小說,希望主題各異、涵蓋面廣的短篇小說,能從更多角度呈現臺灣這個萬花筒似的時代。初期十年的作者,剛剛遭逢家國巨變渡海來臺後喘息未定,作品中充滿了割捨的哀痛與鄉愁,如林海音《金鯉魚的百櫚裙》和《燭》,孟瑤(楊宗珍)《歸途)和《歸雁》,潘人木(潘佛彬)《哀樂小天地》,彭歌《臘臺兒》等,藉小人物的故事寫新舊制度間的衝突、對故鄉與往事的懷念,與毅然接受現實的心情,他們那個時代深入骨髓的憂患意識與後繼者當然不同。稍晚十年,一批少年隨軍來臺筆健如劍的青年作家,對他們曾捍衛過的家國河山有一份更為強烈的懷念與熱情,如朱西寧《破曉時分》和《狼》,司馬中原《紅絲鳳》和《山》,段彩華《花雕宴》等,描寫大陸鄉土故事更有一份豪邁、震撼,動人的力量。

  黃春明《兒子的大玩偶》、施叔青《喬布的末裔》、林懷民《辭鄉)等短篇小說出版於六〇年代初期。為小說創作開啟了另一種風格與境界。他們敏銳地觀察了本省鄉里生活在傳統與工業化衝突之際所產生的急劇變化,塑造出的人物常似剛從輪軸飛轉的機器房裡出來。立刻投入傳統的祭典裡,或者回到古城的窄巷裡,與迂緩的歲月擦身而過。這些戰後出生的青年作家,一面冷靜客觀地批評祖傳的生活形態,一面在字裡行間流露出對鄉土根源的眷戀。他們作品另一個重要特色是使用了一些臺灣方言,使寫景和對話更加生動,增加了真實感。

  就一個文學選集的主編而言,小說最費經營,寫詩需要天賦才華,散文最貼切心靈,至今仍是臺灣創作的主流。編選之時,林語堂剛由國外來臺定居,梁實秋由《雅舍小品》建立宗師地位,當時是臺灣文壇常見的人物。選錄他們的作品不只因為盛名,而是因為他們真正活在我們中間。那一代的文采,從林語堂、梁實秋、琦君,到中生代楊牧、曉風等,到最年輕的黑野,文字洗煉精緻,內容貼切生活與思想。也許因為是第一套有規模的英譯選集,出版之後,華盛頓大學出版社轉來十六篇評論文章,幾乎全是肯定的讚譽。最令我們欣慰的是A.R. Crouch的書評(ChinaNotes,Summer,1976),其中有一段說:「譯文是流暢的好英文。所選的作者都在臺灣的中華民國,或許有人認為這是局限一地的缺點(limitation),但這些作者並沒有受到政府壓力而寫作宣傳文章,這是他們的長處。除了兩、三首詩以一九二的國民革命和越戰為題材外,選集中很少有表達政治意識之作,與當前中國大陸文學中的單調宣傳形成顯著對比,是一種令人愉悅的解脫(A Welcome Relief)。」對於我們這些非母語的英譯者而言,這篇評論讓我們格外喜悅(Special, delight)!

  在那個沒有計算機的時代,我幸有一位得力可靠的助手莊婉玲秘書。當我決定到編譯館時,在中興大學外文系第一班畢業生中,我選她,因為她寫字端麗,性情溫婉,為人穩重和悅。她以資聘秘書職幫助我與館中同事建立良好的工作關係,我在工作上、精神上都倚重她甚深。那時報上連載漫畫《安全杆是什麼?》有一天登出一則:「安全杆就是我說什麼,你聽什麼。」我拿給她看,兩人相視而笑。在險惡的環境中,她是我很大的安慰。選集完成後,她結婚隨夫赴美定居。直到兩年後我自己也離職,她走後無法補上的空座,令我懷念師生共同工作的日子。

  編譯這套選集的第一年,真是我在國立編譯館五年中最幸福的時光…人文社會組的例行工作,在王館長的指導和支持下,我已可以穩定應付。思緒心神可以全力運用在選集中大大小小的考慮,尤其快樂的是可以與作者、譯者、編者進行直接的、同行的對話。作品的內容風格,文字的精密推敲,全書的佈局呼應,都經過五人小組深思熟慮,使自己對文學作品的評估與取捨也到達應有的思考高度。三十年後自己重讀當年心血灌注的英譯選集,覺得尚可無憾。當年我若未「流放」到此,在校園教書或許不能實踐多年的夙願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