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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一九六八年我在美國進修的聖誕節,收到一張灰狗長途車票。信來自中興農學院的客座教授A.B. Lewis夫婦,劉易斯太太的父親清朝末年在中國傳教,她出生在天津。她在臺中時把我當北方老鄉,常和我分享讀文學書之樂。她邀我乘灰狗車作一趟真正的美國之旅,由印第安納州到康乃狄克州,坐兩天一夜的灰狗Bus,然後他們帶我在新英格蘭跑跑,看看他們的農村。帶我穿上長筒雪靴在積雪中去看詩人佛洛斯特的樹林。追蹤雪中的灰兔子……有一天大清早開車說,「帶你去看一個人。」車子在狹窄的鄉村路上不停地開了六、七小時,一半的路被密密的玉蜀漆杆子和灌木叢交圍,充滿了神秘感。正午過後,突然眼前一亮,前面是陽光照耀的小山坡,山坡上有一所獨立的農莊,房子裡走出一個穿著旗袍、梳著高髻的中國女子,歡呼迎賓。一向寡言的劉易斯教授給我介紹說:This is Mrs.Buck,出現在大門口的是布克先生(John Buck),是寫《大地》得諾貝爾獎的賽珍珠的前夫。

  賽珍珠自幼隨她傳教士父親賽兆祥曾住在我家南京寧海路附近,她一九二一年結婚後隨夭到安徽鳳陽一帶從事早期的中國農村復興聯合委員會的改良農村工作,搜集了荒災的小說資料寫出《大地》,一舉成名,後來離婚嫁了她的出版人。Mr.BUck娶了一位中國淑女為妻。她到美國後,堅持穿旗袍會客,作為對故鄉的思念。在他農莊的壁爐前,我們興奮地談他曾獻身服務的,我生身之地的。苦難的中國。

  這些人和這些事,緣中有緣,是忘不了的。

  我家自一九六七年搬到臺北以後,我一直在為自己的學業、工作忙著,有一半的時間都不在家,從美國回來這三年多都在臺北、臺中往返通勤,風雨無阻地每星期二坐早上七點的火車到臺中去,星期五下午六點多搭自強號回臺北。我不在臺中的時候,系上有事都由丁貞婉先生率助教黃春枝代為處理,她寫給我的「救火情書」累積數十封。星期六早上,我去臺大上三小時為中文、歷史兩系研究所開設的「高級英文」課,下午多半會去中山北路敦煌書店看新出的盜印版英文新書,看看可不可以用作教材。那樣的日子,身心俱疲而不敢言倦。家搬到父母對面有了照顧,但是拖累媽媽太多,裕昌的工作又進入鐵路電氣化工程的高峰,我內心的不安漸漸成為熬煎。那些年中,能靜下心想想事情、看看新書的時間反而是臺北和臺中間火車上那三小時,那種全屬於自己的獨處三小時。我終生感激!如今,這第一班畢業了。我堅持辭職的要求終於得到劉道元校長的同意。離開中興大學後,我往何處去?那時也無暇安排,臺北的那些外文系沒有人會相信,我會離開辦得那麼有勁的新系,我也並不想為找個工作而引起揣測,也許先在家安定一年再看更好。

  這時,是不是命運之手又伸出來了呢?王天民教務長受新任教育部長羅雲平之邀,到臺北出任國立編譯館館長。王天民先生(一九二~一九八三年)字季陶,是我父親的革命同志,北京師範大學歷史系出身,在東北家鄉有良田數千畝,曾捐產報國。東北淪陷成滿洲國,他到北平成立的「東北中山中學」教歷史,由北平到南京、湖南、四川,流亡路上看到我由小長大。中山中學在勝利後由四川遷回瀋陽時他擔任校長,原以為可以服務故鄉,安定辦學,一九四八年共軍進城,他一家十口輾轉逃來臺灣。他的學生說,他的歷史課從古史到現代史是一本本不同朝代的興亡史,內容極豐富。在一九七〇年代初期,國立編譯館在臺灣的大、中、小學教育上有重要的份量。他知我確已離職,邀我去擔任人文社會組主任,可以施展一些書生報國的想法,尤其希望我去作編譯中書外譯的計劃,把臺灣文學先譯出一套英文選集,讓臺灣在國外發聲。他對我說,「一生在學校教書,也沒作過公務員,你先到編譯館落腳,幫幫我,若不行再說。」如此,我又走上一條從未夢想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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