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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外文系成立之初,原屬共同科的英文、法文、德文老師都成為基本師資。由農學院時代即教大一英文的田露蓮(Miss Tilford)和孫寶珍(Mary Sampson)是美國南方保守派的浸信會傳教士,她們的教會即蓋在學校門口的一排鳳凰木後面,多年來與我十份友善,但是很不滿意我聘來兼任的文學課程美籍年輕老師的教課內容,認為太自由派(radical)。我主編的大一英文新課本取代了幼獅公司出版的大一課本。也引起另一批真正「老」教授的指責。但是我剛剛讀書歸來,對英美文學的基本教材曾認真研究過,也搜集了相當多的資料,確知學生不能再用陳舊的標準選文,須加上二次大戰後的文化各領域新文章,幸好獲得多數支持(包括學生)。大一的課程只有一門「西洋文學概論」是本系的傅偉仁(William Burke)教,他是長老會傳教士,思想相當「前進」,很得學生擁戴,那一年我與他合編一本教材,解決了當年仍無原文書的困境。法文課的顧保鵠和王永清(衛理中學校長)都是天主教會神父,法文造諳深,教學極認真。大一國文老師是中文系的陳癸淼先生,給他們出的第一個作文題目是《給你一串串的陽光》,剛從高中畢業拼完聯考的學生那裡見過這樣的境界!三十多年後仍然津津樂道。我留住他教外文系大一國文直到他去臺北從政,他競選立法委員時,很多學生是熱心的助選者吧。另一位令他們難忘的老師是教《中國通史》的曾祥鐸先生,他對當代史的開放批評的角度有很大的啟發性,後來竟引來當年政治不正確的牢獄之災,出獄後主持一個政論節目,我與他在臺北街頭相逢,真不勝今昔之感,不知一切從何說起。

  一九七〇年秋季開學後,我籌劃召開的「第一屆英美文學教育研討會」,準備在中興大學開會,在那些年這樣的會議甚少,各種學科會議都不多,在臺中召開的更少。我很誠懇地希望各校在教學方面多些交流的機會,給臺大以外的學校一些援助,全省只有四校有外文系,一直是文科學生的第一志願,而師資普遍不足,教材又需大幅汰舊換新,以適應新的時代。全省開文學課程的同行來了三十人左右,臺大的朱立民和顏元叔自然是會中明星,人少,大家暢所欲言。我那小小的新系忙了許久,那股歡欣的熱情,是我在日後所參加的無數會議中不易再見到的。

  裡裡外外忙碌到了一九七二年夏天,中興大學外文系的第一班學生畢業時,令全校意外的是,我也辭職了。我已按約定教滿三年。放下這個我推動、促成、創辦、奠基的系,我是萬分不舍,一草一木都似說著離情。我到臺中一住二十年(全家住十七年,回國後我兩地往返三年),最安定的歲月在此度過。如今我終於看到許願樹上結了第一批果實,可是我必須走了……惜別晚會上,學生人人手持蠟燭,一圈圈圍著我,哭成一團。沒有人知道,一向積極,充滿活力的我,此時面臨一個全然陌生的末來,內心是如何的無奈與惶惑。

  這一班學生,二十二歲左右年紀,從這日起要去開始一生了,四年來像獨生子一樣受到我一切的看顧與督促,在功課上達到應有的水平,氣質也相當自信明朗,他們以後也有很多人成為認真的好老師,大半的男生進入貿易等行業也都相當成功,至今三十多年,李善琳、趙慧如、陳碗玫、王永明、丁義楨、李明朝、吳怡慧、徐春枝、徐淑如、丁振娟、徐松玉等人經常聚晤或來信,全班已產生手足之誼,對我仍存當年相依為命似的顧念之情。

  最後的幾個月,我在校園中騎腳踏車來來去去,看到的一切都感到留戀,處處是自己年輕的足跡。

  告別中興大學也就是告別了我的前半生。在臺中十七年,生活簡樸,卻人情溫暖。我親眼看著國立中興大學的牌子掛上門口,取代了原來農學院的牌子。看見原是大片空著的校園蓋出了許多大樓。外文系成立之初。所有教室皆向別系借用,一年級上課的「基地」,是最早為政府援助非洲農業計劃的訓練教室,兩間瓦厝,小院有棵美麗遮蔭的大樹。二年級借用畜牧系一間緊靠牧場的教室。有一天我在上英國文學史最早的史詩《貝爾伍夫》的時候,一隻漂亮的牛犢走進門來,我們雙方都受了驚嚇,幸好無人喊叫,牠終於好不容易地轉了身,由原門出去。事後畜牧系主任告訴我,那是剛進口的昂貴種牛,是為臺灣改良農業的珍品,你對牠講文學,彼此都很榮幸呢。

  事實上,自從農學院時代,各系對我都很好,我開大二英文課總是滿座的原因,是一九六〇年代臺灣的農業學術研究已相當現代化,成為臺灣發展的先鋒之一,各系都鼓勵學生出國進修。辦得最有聲色的農業經濟研究所所長李慶薯教授是立法委員,「派」他所有的研究生上我的課,並且以父執的口氣,令我多給他們改英文作文。他後來大約把他們都送去美國讀了專業學位,回來都有實際貢獻。

  一九六〇年代,許多畢業學生在中部和嘉南平原開創了一些現代化農場,常常邀請老師丟「指導」。農學院長末勉南的太太劉作炎教授和我是英文科同事,也常常邀我們同去參觀。當時已有一些外籍交換教授住在校園宿舍,也常一起下鄉。那些年,深山僻野,上山下海真是走了不少地方,認識了真正的臺灣,驗證了高等教育在臺灣「十年生聚」的紮根力量和熱情。我們招待國際友人最常去的有一座在員林的玫瑰花圃,場主張君的妻子,後來當選為玫瑰皇后。初見那麼大規模的花圃和科學化養殖法,聽著他們講新品種的動聽的命名,大規模推廣及外銷的展望……那時沒有人會膚淺地問你「愛不愛臺灣」?

  我也忘不了一九六六年初冬,期中考剛過,突然傳來校長湯惠蓀先生,到南投縣仁愛鄉森林系的實驗林場視察,登山殉職的消息。他在攀登山頂時心臟病發,倚著宋院長,坐在林場土地上逝世。四十多年來,我每次看到惠蓀林場已成觀光景點的消息,就會想起他和末院長那些溫文儒雅的早期開創者,也會想起臺灣第一任農業委員會的主任委員余玉賢先生。我剛去上課時,他是農經系講師,娶了我最早的學生紀春玉。他們在為臺灣農業奮鬥的時候,會和我談他農民十萬大軍的觀念,談他們為改良品種的水果命名為「蜜斯楊桃」、「楊貴妃荔枝」、「葡萄仙子」……和我分享開創的快樂。當我看到美麗的行道樹時,也想起他五十八歲與癌症奮鬥三年去世前,最後的希望是看到窗外有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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