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龍應台 > 這個動盪的世界 | 上頁 下頁
七四


  十一、因為也是母親的身份,我特別喜歡您的《孩子,你慢慢來》這本書,尤其是「野心」和「你的名字叫做人」這兩篇。在做「母親」和「個人」之間,您已經「被迫」選擇另一個平衡點了嗎?還是像我們一般職業婦女一樣,永遠在兩極間徘徊?

  還有,「一個男人公務繁忙是成功的表現,女人公務繁忙則是野心太大,拋棄母職」,您現在看法如何?

  答:我在「母親」和「個人」兩個角色之間掙扎了很久,到現在,九年了,也還不曾找到一個真正令我滿意的平衡點。尤其西蒙·波娃早在幾十年前就發出警告:母親這個角色,是社會為女性布下的陷阱,你往下跳之前,要搞清楚自己在於什麼。

  這個陷阱就是:社會以種種方法將女人鎖在養兒育女這個工作上,迫使她在「母親」和「個人」之間做二選一的抉擇。這個陷阱形成的前因後果都不必去提了,我反正已經跳下去,重要的是如何在那個大蛛網裡找到生路,有些女人找到生路的辦法是讓孩子去自生自滅,而追求女性一己的解放與發展——這不合我的哲學。我將人生分階段:孩子七歲以前,我願意犧牲自己的許多自由,讓他們得到最充分的愛;七歲以後,孩子逐漸獨立了,我自己的比重就相對增加。

  事實上,他們需要你的,也就那麼短短的甜蜜的幾年,對吧?社會結構的不合理,使女人無法發揮自我,也剝奪了男人體驗養兒育女的幸福。男人只管在外「打拼」,其實也是一個不幸的大陷阱,他們的壽命都比女人短,不是嗎?

  十二、去年您于三本新書的發表會上提及,期望落于「歷史穀底」的臺灣,亦應有一批具理想主義的良知者再重于未來使力,然而,如何避免如您在專欄中所描述「李昂症候群」的關懷,無奈、厭倦?

  三少四壯集中,您和南方朔皆有勇於面對歷史的深思與批判。期望看到您們的對話。(台中,柯應平)

  答:理想主義的波峰是一定會再來的,人的頹廢和他的激昂總是此起彼落的。我其實比許多住在臺灣的人要樂觀;在外面看世界,你看看俄羅斯和車臣,看看民不聊生的波士尼亞,看看動盪不安的南美,其實臺灣的發展還真不錯。在80年代與90年代的交接之際,我們其實成功地進行了一次不流血的革命,沒有政變,沒有暗殺,沒有恐怖分子的興起,這種成就不能等閒視之。

  至於理想主義者的疲倦感,其實也很正常。臺灣社會急劇變型,其中的人卯足了力氣,不像已開放國家中的知識份子可以輕輕鬆松慢吞吞地來。力氣用得多,當然容易疲倦。可是一點一滴使制度漸漸形成,下一代人就不必像這一代人那樣拼命。(現在的理想主義者僅止於疲倦而已,想想看,他的上一代,努力一點就可能會坐牢,得精神分裂呢!)

  南方朔嘛……您不覺得我的文章比他的好看嗎?他太多學問了,我怕他。

  十三、《野火》十年後的你,是否對臺灣的關心層次提高?或是容忍性隨年齡改變了?例如小學生在馬路上與車爭道而人行道上早被占滿了。清潔隊員用太多的人力替廣告公司拆除看板。這些老百姓基本生活的亂象,似乎已不是你關心的話題了,但對我們卻有切膚之痛。而您的野火一點,比投訴任何政府或民意代表都要有效多了。臺灣的國際地位、統獨問題對我們而言似乎並不是天天要去面對的。(土城,呂榮樂)

  答:對,我前兩個星期的專欄「每天要過的日子」寫的就是這個意思:政治的終極目的是使老百姓寬寬鬆松的去過他「每天要過的日子」。偏偏這是政治人物最容易忘記的東西!

  臺灣已經變了,「有效」的改革力量不再來自一枝獨秀的野火式文化英雄。臺灣現在有百分之百出自民選的政府官吏和民意代表,這些人,人在其位,應該是推動改革的那雙手。為什麼您還如此不滿意?因為這些政治人物花很多的心力去搞權力的明爭暗鬥,較少的心力用在你最有「切膚之痛」的公共政策上。

  好,那麼真正關心公共政策的人在哪裡?對不起,他們往往選不上。選得上的多半是那有錢的、有地方勢力的、有樁腳的、有政商關係的——這些和公共政策兩回事呢!

  誰把這些人選出來做事呢?誰,在選舉期間,專心去聽公共政策的發表?選民將票投給那有錢有勢有關係的,然後驚訝怎麼沒人搞公共政策——您看出其中的矛盾嗎?

  十四、《在海德堡》您有驚悚的安排,它的Morallesson是什麼?無力掙脫桎梏的宿命悲哀?不可「輕信陌生人」?在德國那樣優良的社會秩序的背後卻有極端不可思議的恐怖威脅(起碼臺灣很少見)……(高雄,林純瑛)

  答:真抱歉,限於篇幅,您的三張傳真只能縮為兩三行。

  能碰到具高度鑒賞力的讀者,真是作家的幸福,非常謝謝您對我的小說的評論。有驚慷的安排,可能是因為我對犯罪心理感興趣。至於它背後的訊息,應該是那篇小說最值得爭議的一點,譬如說,我認為王德威教授就看錯了(或者我寫「錯」了)!

  臺灣的生存空間對女性較有保障嗎?我不相信。你可記得那個把女孩奸了、殺了,還把臉皮剝下的恐怖報導?

  十五、我個人十分敬佩您的見解,想請教您:您移居德國,除了個人因素外,是否您曾覺得在海外更能客觀透析臺灣兩岸的問題與情勢,並憑藉自己對中國及德國不同民族性的理解,而試做諫言,其次可否談談您覺得德國人最有趣的地方在哪裡?(中和,董倩瑜)

  答:我移居德國,純粹是個人因素,而且離開臺灣覺得非常不得已。一方面它是孕我育我的唯一的家鄉,我對它深懷感情;另一方面,臺灣的發展光怪陸離,可塑性極高,對一個關心文化和社會的作者來說,是個難得的實驗室,可以親身參與,甚至影響它的發展,我卻失去了這個機會,不,我不是為了寫作而去國的。至於說,來到歐洲而擴大我的視角,那是塞翁失馬,試圖轉失為得罷了。對您所說的「諫言」,我的興趣也在銳減中——您看,我不是開始寫小說了嗎?

  德國人,基本上是非常沒趣的,或許他們的沒趣正是他們最有趣的地方。您比較美國和德國的電視節目吧!誇張一點的說,在美國一打開電視就可以看見人們在無聊逗鬧——女人在布丁池裡摔跤或是比賽誰吃得下三百條香蕉;德國的電視一打開就是嚴肅深沉的人生問題大探討——穿深色西裝的男人彼此苦著臉討論歷史的罪愆,國家的認同,族群的和諧,正義與公理……每次我從德國一到美國就覺得全身輕鬆起來;啊!美國有這麼多愚笨的、無聊的、幼稚的、可笑的、天真的,天塌下來都無所謂的人!美國人的天真簡單是日爾曼人所沒有的,他們和我們一樣,是個有歷史包袱的民族,可是他們比我們更沉重,更沒趣,因為——這是我的理論——我們雖有包袱,但忘記得也快。德國人記憶力又好,所以有趣不起來,您說康得有趣嗎?黑格爾、馬丁路德、希特勒、馬克思有趣嗎?托瑪斯曼有趣嗎?

  可是觀察這個沒趣的民族可有趣極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