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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十六、在您的近作中,提到德國的種種,無非在展現不同面貌之同時,給我們帶來一些省思,而我困惑的是,中國人和德國人,在民族性上是否有根本的差弄?(雖然西德的狀況的確令人嚮往)(北投,馬惠文)

  答:您記得在《看世紀末向你走來》裡提到我開車被員警開超速罰單,因為我在限制時速七公里的地方開著時速十公里?記得嗎?然後您再想想曾振農那個把直升機降在市中心的事件,還有咱們民航局的反應,您說這兩個社會差別不大?

  您的問題大得足夠寫一本厚厚的學術論著(像許烺光寫《中國人與美國人》一樣),中德民族性的差異好像是顯而易見的;他們做事講究徹底完美,我們馬馬虎虎,他們乾淨整齊,我們比較將就。這種基本人生態度的不同不只表現在生活細節,還表現在民族對歷史,對問題的大事上,我在《世紀末》裡多所指涉。可以說,中國人是比較「有趣」、可親的民族,德國人的認真使他們比較不可愛,但是坐德航要比搭華航或中國民航安全。

  您知不知道,德國媽媽在孩子瀉肚子的時候要他吃什麼?香蕉!奇怪吧?

  可是如果和移民社會美國人比,我倒覺得德國人和中國人比較相近,兩者同樣尊重權威,崇尚知識;同樣的重男輕女(如果只有一個孩子該上大學,那麼就是兒子,不是女兒;作家事洗碗洗衣的,卻是女兒);同樣的男主外女主內(丈夫會每月撥一筆錢讓太太支配家用,超過用度就得解釋);同樣的注重家庭(上大學的孩子還由父母供給,放了假就回家,男孩子還不忘帶一包髒衣服丟給媽媽!男人下了班就回家陪小孩,看電視,睡覺,沒有人去什麼卡拉OK酒廊的),同樣的以自己的歷史文化為榮(動不動背上一段歌德語錄),兩個民族相似的地方可能和差異一樣的多。

  我這當然是以偏概全,一個複雜的社會可能有很多個彼此矛盾的面貌,但是這樣的綜合觀也有它的意義。事實上,將來的世界可能不必再去區分,而以「階級性」去重新組合,就是說,中國和德國和印度等等的知識階級是一國,擁有相近的價值觀與生活內容;各國的藍領階級又成一國,國與國,民族與民族之間的不同越來越小,真正的差異反在階級之間,其實現在您就可以看見:一個臺北的律師或電腦工程師,他的生活內容和所關心的題目可能與他在德國美國的同行相差不大,他與一個臺灣布袋鄉的鹽民反而南轅北轍,不是嗎?

  十七、我一直很懷念您那篇《從泰國來的》,類似的文章在近年來很少見。德國生活當然很美好,但這個國家也有很多問題,不客否認,Die Zeit到Bildzeitung這方面報導隨處可見,就是不見於大作中,您真的認為到法院去聽一次審判——即使對德國人而言也窮極無聊——就能窺見司法清明嗎?您在德國的人際關係其實是個可發揮的題目,恐怕不只是「墜入情網」而已。

  當一個專欄作家只能以劉姥姥的觀點去寫作時,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散佈種族主義,加深自己同胞的自卑感。(臺北,黃瑞明)

  答:嘿,慢一點!德國這個國家的許多「問題」不見於我作品中嗎?您大概沒讀《看世紀末向你走來》這本書吧?裡頭「問題」多得很,尤其著重日爾曼人面對問題,處理問題的態度,您不妨看看。

  如果您不滿意的是我對德國人的批判不夠尖銳,那我倒欣然承認,是的,我對德國我不喜歡的現象,下筆還是溫和些,遠不如我對自己同胞的嚴厲,您要問為什麼,這樣說吧,如果有一個住在臺灣的德國作家給德國的媒體寫文章,文章裡經常「尖銳嚴厲」地批評臺灣的一切,給德國的讀者看——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那不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作法,他有批評,為什麼不直接說給當事人聽?我的考慮也在這裡:對德國人有所批評,我應該用德文寫給德國的媒體,讓德國讀者看見,而不是用他們不懂的中文寫給中國讀者看,背著人說他的話語,有什麼意思?譬如您欣賞的《從泰國來的人》就是在柏林Die TAZ以德文發表的,德文版還在中文版之先。我還準備寫一篇關於德國知識份子的偏狹傲慢的文章,用德文,給德國媒體,讓德國讀者看。

  到法院去聽審判,您覺得是「窮極無聊」的事?我卻覺得每一場庭審都是最鮮活的人生悲喜劇,可能悲劇多於喜劇。人在法網裡掙扎,像一隻被纏住的小蟲。您精通德文,讀過卡夫卡的《審判》嗎?相信我,聽審判絕不是「窮極無聊」的。

  我並沒有說,從一兩場審判就看出德國司法「清明」,您別把我沒說過的話算到我頭上。《仲裁者還是審判者》一文的主題應該很清楚,從德國法庭上法官和善禮貌的態度,從法庭口字形的桌位元佈置,從法庭平高的地板,可以看出,德國法官的角色比較是一個仲裁者,而不是高高在上的青天大人審判者。這也恰巧是臺灣司法界正要進行的改革項目之一。

  至於您說我「只能以劉姥姥的觀點去寫作」,對不起,第一,我觀點不僅只于劉姥姥觀點,大概有足夠的讀者可以反駁您,我就不必了;第二,您不知道,劉姥姥觀點可還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因為她的眼光清新,任何在別人眼中早已見怪不怪的現象,她卻能用洪荒初始的眼睛看出其中的新奇、驚訝。黃先生,一個作家若是失去了這種新奇、驚訝的能力,他也就失去了創造的可能,我希望永遠保有劉姥姥的眼睛呢!

  我的文章加深了自己同胞的自卑感?

  不會吧!中國人的自卑感從鴉片戰爭以來就成為民族的負擔,已經快兩百年了,您別把我說得太重要。我們且先不說中國人,只說臺灣人吧。臺灣人自己可以出國旅遊,打開電視有幾十個國際頻道,他有自己的眼睛看外面的世界。我想今天臺灣的讀者自己可以決定接不接受我文章裡的觀點,因為他可以將我的觀點與他自己的見聞印證,還可以與許許多多其他作家的觀點比較,看了我的文章而決定興自卑感或自豪感,其實是他的事,不是我的。

  我只能對我自己負責——在我的知識與智慧範圍內作最減實的表現——那接收的一方,各式各樣的讀者,怎麼依他個人的體質消化我的東西,你覺得我管得著嗎?

  十八、您對《野火》時代的臺灣到最近《看世紀末向你走來》的臺灣,有何看法上的轉變?勞要經營臺灣,你心中可有具體的理想藍圖?(臺北,朱小姐)

  答:簡單地說吧!《野火》時代的臺灣需要的是破壞,《世紀末》的臺灣需要的是重建。當年的臺灣社會反而比較有社會共識——大家都或多或少體認破壞的必要,把腐朽的老建築拆下來。重建比較麻煩,重建的藍圖人手一本,各說各話,缺少共識,而共識卻是社會往前走不可或缺的一種凝聚力,老實說,我很為臺灣的缺乏「敵情意識」憂心,它真的在扮演天真可愛小白兔的角色和老虎去遊戲,它以為卡通老虎是可以有「善意」的,而且吞進去的小白兔可以再吐出來。這種天真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玩,十年前,當然沒想到這會是一個問題。

  您用了「經營」兩個字,可見得李登輝,或者說,政治人物的影響多大,不知不覺的影響。前年連戰用了「全方位」這個詞,馬上就變成流行詞。這種影響當然使政治人物暗中歡喜,但是小老百姓如你我,不得不防!

  沒有,我沒有「經營」臺灣的具體藍圖,如果有的話,我就和李登輝去競爭當總統了。我對政治興趣並不大,只是因為關心,所以對許多事情有些看法;基本上,我想當作家比總統要好玩得多,怎麼「經營」臺灣?國事如麻,從小事開始。既然我自己不會去「經營」臺灣,我會把選票給一個將「托兒」問題和老人福利當作國家大事來討論的候選人,不論男女,我不相信統獨之爭比解決托兒問題來得重要。臺灣發展到今天的全面泛政治化,根本就忘記了政治的原始目的:政治為人的福利存在。

  十九、「野火現象」時期的臺灣和現今的臺灣,在政治、社會、文化諸面相有何令人悲觀與樂觀者?

  答:悲觀或樂觀是主觀的感受;也許因為我不必天天面對臺灣政治的惡俗,從整體來看,我是樂觀的。1995年的臺灣社會無論如何都比「野火」時代進步,現在看起來特別亂,是因為在威權時代,我們連討論的自由都沒有。軍中人權,環境污染,貪污瀆職,司法不公,官商勾結……哪一樣不是早就存在的問題,只不過在霸權的覆蓋下被消音罷了。現在雖然亂,亂象浮上表面總比隱藏在下面腐爛要好吧。

  但是臺灣的進步也是有限的。軍隊就是一個具體而微的例子:十年前軍中死人不斷的事社會根本不知道,十年後社會知道了每一個死者的名字,但也僅此而已,距離合法,合理,合情的軍隊還很遠,明白地顯示,臺灣仍舊是一個從獨裁到民主的過渡社會。

  過渡,表示它需要時間成熟定型,而我們的社會比較焦躁急切,恨鐵不成鋼的心情特重。最近《新新聞》的一個問卷調查說有66.4%的人認為民意代表只謀私利,不反應民意,42.8%的人認為國家缺少好的報導,記者的結論是,調查勾勒出一個「暗淡缺乏光明色彩」的臺灣。我倒覺得不一定。德國的民主體質夠結實了吧?1994年一項問卷提出一個問題:「身為公民面對國家,你覺得只能任它擺佈,完全無力,還是覺得自己有充分參與的力量?」

  結果有59%的德國人回答:他們覺得完全無力。

  把種種調查和別的國家比一比,解讀也許就不那麼悲觀。臺灣人對現狀的不滿,不見得表示現狀比從前壞,它很可能表示臺灣人對現狀品質的要求比從前高,而且高得很多;要求越高,不滿越深,從這個角度看來,這是一種健康的不滿,不是灰暗的。

  這當然不是說臺灣一定有光明的前程,十年前不能討論的臺灣定位問題十年後可以正視了,一旦正視,問題的困難程度也才浮現出來。在外是統一之聲的巨大威脅,在內是國家認同的四分五裂;國家認同的凝聚像一粒蘋果的成熟,需要充分的雨水和陽光,也就是時間,讓它自然變得紅豔熟軟:我只怕我們沒有這個時間,歷史可以是極殘酷的。我的悲觀在此。

  二十、文化是否可以介入政治、改變社會?

  答:用「介入」一辭,指的顯然是所謂精英文化,因為要講文化整體,政治就是文化的形于外,文化要如何「介入」文化呢?我們如果仔細觀察臺灣地方政治的運作,就會發現:西方公民社會的選舉規則一移植到臺灣的鄉土上,竟然結出怪異的果實。中國傳統文化的血緣,學緣,地緣……種種觀念操縱地方選舉,選出來的無可避免的是代表血緣,學緣,地緣利益的偏狹人物,往往與民主精神背道而馳,但他們又確實是參與政治的產品。當我們發現民意代表惡俗不堪時,我們究竟要批判政治呢?還是自己的文化?

  再說精英文化「改造」社會的可能——這本是五四的基本精神,十年前的「野火」也扮演了這樣的角色。可是十年後的今天我看見兩個不同的地方,佼精英文化失去發揮的空間。一個是政治人物的囂張,在威權時代,因為老百姓沒有聲音,掌權者心虛之餘總還要做出禮賢下士的姿態。現在威權的惡名沒有了,政治人物抬頭挺胸,個個理直氣壯,對所有的醜事不羞恥也不道歉。好像在西部酒吧裡,既然大家都亮了槍,禮貌也不必了,全憑火力,蠻的幹。今天大大小小的掌權者自信滿滿,不覺得有接受「改造」的必要。

  第二個不同,是精英分子與當道的結合。動機我們暫且不去理會,反正總有些是利己的,有些是利他的,但是明顯的事實是大量的所謂精英加入了看得見或看不見的「幕僚」的隊伍。民主政治本來就是參與政治,精英分子進入政治藉以發揮影響,理所當然,問題是,在我們的文化氛圍裡,許多精英一進入政治圈就失去了獨立性——圍繞在掌權者身邊的種種博士學者的所做所為所言,歷歷在目。我相信獨立性是一個社會的文化精英不可缺少的基本品質,90年代的精英大批投入政治的立即效果就是獨立性的消失,也就是我們精英文化的萎縮。

  唯一的希望在教育。臺灣要生機不死,它必須刻骨銘心地體認教育的重要,做最巨大、最長遠的投資。我們的下一代不曾受到政治的扭曲和貧窮的限制,給予機會,他們可以海闊天空做世界一流的公民。可是這個機會必須由我們這一代人手中給出。如果有更多的精英參與教育改革,而不是充滿泡沫的政治權力鬥爭,臺灣會更有希望。可惜政治的誘惑太大了。

  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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