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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紙上電臺二十問

  一、我在今年初看了《世紀末》及《孩子你慢慢來》兩本書,我很想告訴你我好喜歡這兩本書的內容,讓我有一種貼近生命的感覺。過去,我還看了《美麗的權利》及《野火集》,那時最欣賞你清晰的思考與批判的能力,但比起來,我更喜歡在《世紀末》與《孩子》中你所呈現出來的包客與智慧。我是一個老師,一直盼望用寬容的心對待孩子,但在我現在所處的環境中,我常會有很深的疲倦。如果你也必須在臺灣養育安安與飛飛,你會怎麼去面對周遭的環境呢?(民雄,樊冰欣)

  答:和你一樣,《孩子》及《世紀末》也正好是我自己比較喜歡的書;如果《世紀末》是用腦和心寫的書,那麼《孩子》是我用身體和感情寫的。喜歡這本書的人真是我的知心。

  不必假設「如果」我必須在臺灣帶孩子——我每年帶他們回臺灣就已有足夠的煩惱:哪裡有大片青草地讓他們奔跑?能不能讓他們單獨上馬路?電視裡他們看見些什麼?如果我真住臺灣,我想我就迫不得已必須成立或者加入各種教育改革運動,耗盡力氣去為下一代改變環境;說迫不得已,因為我事實上是個極懶散的人,願意寫文章,不適合搞運動的。但是作為臺灣的父母和老師,你真的別無選擇,你必須是個激進者,行動者,為了下一代的幸福。而行動者是得付出代價的。我理解你的疲倦,可是你一點一滴的努力,相信我,都是值得的。

  二、當初不曉得你是先生或小姐,但卻無損對你《野火集》的迷戀。那時學生的我,到手的《野火》是圓神第五版,讀起來血脈賁張。多年後《野火》仍立在書架上,不過當時的激情已蕩然無存。想知道的是,究竟是自己已麻木或是本身成長,還是臺灣這個社會已改善,或是你的觀點已不新鮮呢?(宜蘭,陳柏州)

  答:你是第五版的擁有者,那算《野火》的元老級了。去年我回國,發現高中生在買《野火集》,大概是第一百六七十版,做第一次的接觸。一個社會的共同知識的傳承就是這樣接下去的,讓我想起當年我們這一代大家都讀羅家倫的《新人生觀》的情形。

  你對《野火》已無「激情」,應該說是你和臺灣社會共同成長,共同超越一個階段的顯示。《野火》針對80年代的臺灣狀況發聲,要的是你當時的「激情」;你的「激情」也共同塑造了臺灣今天的面貌。而今天的高中大學生還在《野火》裡發現一些東西,表示臺灣的改善也是有限的。

  至於《野火》觀點的「新鮮」,我想即使是十年前我也沒說過《野火》的觀點是新鮮的。《野火》其實承繼了自由主義的傳統。《野火》之所以鼓勵風潮,不在它觀點之新,而在它文字的魅力;否則你要問,為什麼《自由中國》雜誌和《文星》雜誌裡的作者不曾煽起火來?李敖不久前說,他是木材商,寫《野火》的人只是個賣牙籤的!他也沒看清楚,《野火》的意義就在它文字的魅力,像牙籤一樣人手一支正是它的目的呢!

  三、朦朧眉間,幾分清醒幾分醉。難得片刻緣逢,或許便是生命迷人處……不善浪漫,卻落得一身塵埋。感性的您,是否將泛黃的情事掀起,讓心靈有銘心的您的他的心跳時分,入戲入味似夢,此刻此處留點心。另一種創作,與之分享。(嘉義,遠星)

  答:遠星,你的文字太「文藝」,我看不懂,你究竟真心想說什麼?

  四、從「忠党愛國」的我,到如今心中有一把「野火」,想把這個政府燒掉。國家愈來愈爛,怎麼辦?(台中,賴彥呈)

  答:本來「忠党愛國」的我,在發現自己被党和國用政治神話欺騙,愚弄了之後,我寫了《野火》去燒掉它的神話。你對誰生氣,就去對付它吧,用正面的,光明磊落的方式。我覺得奇怪的是,第一,國家並沒有愈來愈爛,整體來說,今天的臺灣比從前的臺灣公平。第二,即使如你說「愈來愈爛」,那也絕對不再是「政府」一家的事。民進黨不是政府,民意代表也不是政府,他們算不算你「爛」的一部分?還有老百姓自己——衛爾康事件只是政府的錯嗎?公共安全的嚴重缺失反映我們整體文化及民族性的弱點,絕不只是政治問題。你同意嗎?

  五、拉丁氏族遷徙至拉丁美洲就完全走了樣,懶散成性不求精進,國民所得瞠乎北美之後,難不成真是「橘逾淮則枳」乎?(同樣是歐裔,人家美加兩國就令人刮目相看,關鍵安在?)(台中,朱廷章)

  答:一個民族的前進或後退(讓我們先暫且接受這個詞的用法),有極複雜的因素。氣候,地理,歷史和文化交縱錯雜,形成一個大環境。通常,海外移民社會和母國性格本來就有所差異,原因之一,會選擇飄洋過海的移民在其母國內就是一個特殊的階層(日子過得好好的,誰要走呢?),也就是說,他原來就不是母國固有文化的代表人。到了海外又要適應新環境,他的變是必然,而他變的方向,就難免要受制於他的環境。美加的地大物博是得天獨厚的。

  我倒覺得您的價值觀有值得我們思考的地方:經濟力量是衡量一個民族或國家唯一的標準嗎?南美人當然比北美人窮,但是您敢斷言他們因此比北美人不快樂嗎?努力精進的德國人就一定比「懶散成性」的西西里人幸福嗎?我覺得不見得。橘逾淮確實變成枳,但是,也許有人更喜歡枳的味道,也許枳比橘更有助健康,不是不可能,對不對?

  六、您「毅然」下嫁白種的日爾曼氏族,可見是毫無種族歧視而天下一家來看。反觀吾輩之省籍意識,地域觀念,真教人汗顏。究竟是哪根筋不對?畢竟優越感和自卑感都不足為訓呀。(台中,龍斌)

  答:我嫁給他的時候,只想到我在跟一個男人戀愛,沒想到我在跟一個白種的日爾曼人戀愛,所以也沒有什麼「毅然」的美德。我還可以偷偷地告訴您,上大學時我不曾有過本省籍的男朋友,原因呢——我嫌他們的國語不好聽。您說這是不是歧視?所以說,如果下一代的臺灣女孩子一定要找閩南語說得地道的才肯戀愛,那也是歷史的公平吧。

  地域觀念其實是人的本性,他尋求同類來加深自己的安全感,優越感。日爾曼人瞧不起俄羅斯人,俄羅斯人瞧不起波蘭人,波蘭人瞧不起阿爾巴尼亞人……每個人都需要一個被他輕視的目標來鞏固自己容易受傷的自我感覺,像阿Q一樣。地域觀念其實只是人類普遍的弱點,並不嚴重,但是當這種弱點和政治鬥爭結合,當族群歧視被賦予政治勢力而組織化,合理化,它就變成一個吃人怪獸。

  臺灣的省籍衝突有它的歷史成因,它的破壞力我們也很清楚。一方面,歷史鬱積的情感發洩出來其實最自然不過;另一方面,由於政治團體要利用它而使矛盾加劇。頭腦清醒的人民就要知道事情的先後緩急。民進黨的邱義仁就是一個頭腦清楚的人,當他說,已經出頭天的本省人應該學習退讓,使充滿危機感的少數外省族群放鬆下來,指出的就是事情的輕重。與臺灣人有真正矛盾的,不是同屬臺灣的自己人。受過壓迫的本省人應該更清楚被壓迫的痛苦,更寬以待人。他的寬厚只會給他帶來更大的收穫。

  七、看「外遇」時,從一開始的筆觸,氣氛,心理描寫,都注重妻子的驚疑不安以及懸疑,我暗暗期待一個「全然令人意外」的結局,怎樣意外呢?比如說,完全是妻子的幻想,先生並沒有外遇。當然您的結局也滿「意外」的——意外的驚怵。您這樣的安排,是基於一種什麼動機?是純戲劇效果,還是有什麼心理成長認知上的轉變?和您本……(高雄,林純瑛)

  可惜您的傳真只有一半,第二張不知怎麼了。

  答:您的問題好厲害,馬上就要問出究竟這是一篇理論的虛構的「戲劇」,還是我自己的經驗與心理的投射,是不是?

  這樣回答吧!這篇小說當然是「戲劇」,虛構的。我的先生有沒有過外遇,我自己有沒有當過被背棄的妻子或背棄別人的情人,哈,我當然不會告訴您。但是您說「認知上的轉變」,卻相當地擊中要害,對,我有經過認知上的轉變。我想說,女人不見得都是所謂弱者,被害者不見得都值得同情,我想說,女人和男人都有能力做所謂壞人,我們不要在解構的過程中同時不自覺地另構神話……

  讓我反問您:被背叛的妻子眉香為什麼不去殺她的丈夫,卻殺了他的情婦?

  八、我想和你做個朋友,無所不談的朋友,吾雖不屬知識份子,卻還有基本的是非觀念,喜怒哀樂願與你分享,誠意是向你表明友誼的基礎。(高雄,張進光)

  答:你以為凡知識份子都有「基本的是非觀念」嗎?你太高估知識份子了。許多知識份子沒有是非觀念,有是非觀念的又不見得能言行一致。

  謝謝你的友誼,但是欣賞一個作家最好的方式是透過文字,而不是實際的接觸。文字是作家的精華,他其他的部分,很可能是糟粕,還是敬而遠之為妙。

  九、我覺得你非常寂寞。最近,你一直在呼告讀者愛你。當一個人視野逐漸遼闊,便不客易再去欣賞誰、崇拜誰。你曾教給臺灣人民勇氣與胸襟,然而羽翼豐滿的鳥兒漸飛漸遠,無視你期待的目光。你太強了,讓人感覺壓迫。我已經離開你。(臺北,陳玫玲)

  答:你之「離開」我,如果是因為你開始欣賞另一種作家、另一類作品,開始關心另一個課題——我祝福你。

  你之「離開」我,如果是由於你到達了某一個年齡,根本不再買書、看書,不再有探索心靈的時刻(我們知道,臺灣的主要讀書人口不超過三十歲),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說什麼好呢?

  十、泛政治化雖迭遭詬病,不過,卻也伴隨不少正面效應。女性亟思爭取平權,若非透過政治力實難克竟其功。諸如前一陣有前衛人士喊出「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或許龍應台登高一呼遠比多少平和的女性團體聲嘶力竭還夠瞧的。嗣因政壇的一席之地影響力,是耶非耶?

  答:非耶!龍應台一個人的登高一呼絕對不如許多女性團體的聲嘶力竭,更何況龍應台已經少做「登高一呼」的事。

  我與個別的女性主義者當然在看法上有許多差異,而且向來不加入任何團體,那是因為鐘鼎山林,各人性情不同,但我絕對支持像何春蕤、張小虹、李元貞等人所做的努力。在一個保守的社會裡,你往往要向前追十步才能達到一步真正前進。

  她們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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