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龍應台 > 這個動盪的世界 | 上頁 下頁 |
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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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有一個最重要的目標:如何能推到言論鉗制最危險的邊緣,卻又留在影響最大的主流媒體中?多少前輩都是從最大的《中國時報》寫到較小的《自立晚報》再寫到黨外刊物,然後就徹底消失。我清楚我要留在主流中做最大的「顛覆」,做最紅的蘋果核心裡的一條蛀蟲。 副刊主編金恒煉說:「你放手寫,心裡不要有任何警總。尺度的問題我們來處理。」 可是,我怎麼可能心中沒有警總?江南才剛被殺,屍骨未寒呢。我的父親為了我老做惡夢;告訴我他當年如何看見人在半夜被國民黨特務用麻袋罩住沉下大海,失蹤的人不計其數。我的命運使他憂慮;他知道我沒有外國護照。 於是在生活上,(一方面也因不屑于做大眾文化鬧哄哄寵出來的英雄),我不接受採訪、不上電視、不演講、不公開露面。當然,更不能與反對人士來往。極長的一段時間裡,讀者不知道「野火」作者是個女人。一篇篇文章,在孤獨的沉思中寫成。 在寫作上,我知道我不能直接攻擊體制,如此起彼落的黨外刊物所為。能夠討論和批判的是環境、治安、教育種種社會問題。然而在那個極權體制下,任何能思考的人都會發現:所有的社會問題最後都無可逃避地植因於政治。這,卻是我不能寫出的。 其實亦不必寫出。如果一個人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他會自己看出問題的最後癥結,找到自己的答案。我也確信那個不公的體制得以存在,是因為個人允許它存在;比體制更根本的問題,在於個人。 所以「野火」的每一篇文章,不管是「幼稚園大學」或「臺灣是誰的家」,都將最終責任指向個人,也就是小市民自己。 黨外刊物因此指責我「只打蒼蠅,不打老虎」,或者看不見問題的要害。我無法說明:是策略,所以不直接打「老虎」;是信念,因為確實認為「蒼蠅」責任重大。比「老虎」還大。 我寫著最煽動的文字,批判的層次也逐漸升高。報社為我承受了許多「有關單位」的「關懷」電話,但是當我將美術館館長比作政戰官的時候,編輯也擋不住了。政戰部早已下過公文禁止軍中讀「野火」專欄和中國時報。現在政戰部主任許曆農將軍要請我吃飯。 許將軍溫文爾雅,謙和中不失鋒利。席間不知什麼人建議我該稱他為「許伯伯」,我笑了笑,沒接腔。他看起來還真是個我覺得親切可愛又風度翩翩的外省長輩,但是各在各的崗位上,不得不針鋒相對。「你的文章,」他說,「是禍國殃民的。」 我心裡同意他的說法,如果「國」和「民」,指的是國民黨的一党江山。 宴請結束之後,寫了「奧威爾的臺灣」一文: ……言論控制的目的在哪裡?手段是否合適?效果如何?最重要的,究竟有沒有控制的必要?控制思想有什麼嚴重的後果?合不合臺灣現狀與未來的發展需求? 這一篇文章終於上不了報紙,只好偷偷混在其他文章裡一併出了書。 國民黨文工會問我願不願意「見官」。哪個「官」?我問。文工會主任宋楚瑜先生,十三年後的臺灣省主席。 宋先生和夫人和我,在來來飯店一個小房間裡用餐。夫妻倆態度自然,言說誠懇,沒有一絲官僚氣。我們交換了些對國家大事的看法,發現彼此的理念認知差距並不太大。 教育部問我願不願意與部長一談。在李煥部長的辦公室裡,我對他陳述我對臺灣軍訓教育的看法:軍和黨應該徹底離開校園。李部長極謙遜虛心地聆聽,並且作記錄。 「野火集」出書之後,專欄停止了一段時間。1986年底,我離開臺灣。流傳的說法是,終於被「封殺」,而我被「驅逐出境」。事實上,我是由於家庭因素,「野火」停止,則是因為我在異地哺乳育兒。「野火」承受相當大的壓力及風險,但並未被「封殺」。 四個月內十萬本,使封殺查禁在技術上不太可能,固然是一個原因,但是和國民黨主事者本身的素質也許不無關係。許曆農、宋楚瑜、李煥雖然都在維護一個千瘡百孔的體制,本身卻畢竟是思維複雜、閱歷成熟的政治人物,看得出「野火」所傳達的社會大勢走向。他們並沒有訴諸野蠻的權力去抵制這個走向。 這些人,在1985年代表著臺灣政治的主流。在10年後全變成了非主流,退居邊緣。但是取代了他們的新主流,90年代的政治主流,面目之可憎竟超過了80年代的想像力。 1987年,解嚴。臺灣人終於贏得了「免于恐懼的自由」。只是在政治恐懼之外還有許多其他種類的恐懼,在90年代一一浮現。 1988年,我到莫斯科採訪。改革開放正在動搖蘇聯的「國本」,但克格勃仍舊監視著我的行蹤,任何外國作家和記者的行蹤。沈昌煥外交部長則公開對媒體重申反共抗俄的必要,在中常會議中對我主張重新認識蘇聯、接觸蘇聯的文章大為光火。 1989年5月,我在北京看學生們靜坐…… 1989年10月,莫斯科有萬人遊行,東德有百萬人遊行。風中帛帛作響的旗幟上,俄文的和德文的,寫著:「我們不要……」。 80年代,我從臺北走到北京,再從莫斯科走到東柏林的大街上,秋色蕭蕭,已是年代末了。我看見作家在對群眾演說,群眾在對天空呐喊,天空漠然,下起了冷雨,雨水沖洗著人們臉上悲憤激情的淚水。 那是一個最壞也最好的時代、最黑暗也最光明的時代。因為黑暗,所以人們充滿了追求光明的力氣和反抗黑暗的激情,而且在黑白分明的時代中,奮鬥的目標多麼明確啊。力氣、激情、目標明確——八十年代是理想主義風起雲湧的時代。只有在得到「光明」之後,在「光明」中面對自我的黑暗,發現那黑暗更深不可測,我們才進入了疑慮不安的90年代,世紀之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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