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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八十年代這樣走過

  ——屢見閣下大作針砭目前紊亂之社會現象,每次閱畢皆熱淚盈眶,未能自己。

  ——我把報紙文章給孩子看,他說要影印起來,想貼到班上去又說不敢,怕訓導處,我們一直活在怕怕中。

  ——不瞞您說,我也想離開臺灣。我敢預言中國將是被淘汰的民族,不是亡於他人,而是死於自己手中的繩子,真的,真的。

  ——「紅色恐懼症」是我們國民心理上的不治沉屙,也像黑死病一樣,人人怕傳染。

  ——目前您知名度夠,「有關方面」不敢輕舉妄動。但是,千萬要小心:開車,走路,上街,都得注意,留心提防兇神惡煞殺出來。我想您是明白我的心意的。

  ——你的書及中國時報在我們單位算是被禁掉了。雖然我們不贊同這個作法,但軍隊之所以構成,就是必須懂得服從命令。中國時報被禁是因為野火集的文章。這是一份政戰部門所下的文,屬於「密件」。

  ——你可知道在邦交斷絕、外貌瘦弱、地小人多、工商不發達的臺灣,升鬥小民是怎麼求生的?你可知道政府只管收稅,不管失業救濟,勞動法令殘缺,勞工受傷,勞工被解雇,找不到工作,是如何解決每日開門七件事的?你可知道礦災工人死亡,成為植物人,政府及勞保給付如杯水車薪,民間捐款被臺北縣政府留下一半,礦工子女是如何過活的?

  ——你是民族的叛徒!

  1985年

  只是昨天

  1985年12月,是個冷得不尋常的冬天。我在臺北醫院待產,從病床望出窗外,天空有一種特別清澈乾淨的深藍。

  《野火集》出現在書店和路邊書攤上。二十一天內印了二十四刷。放到我手中的書,因為壓的時間不夠,封面還向上翹起。四個月之後,十萬本已經賣出。

  國民黨的報刊開始了幾乎每日一篇的攻擊。

  沒有了國民黨領導的政府,誰也活不下去。就連想「鬧事」的野火,到時也只有噤若寒蟬,否則就逃不過被鬥被宰的結局!

  我們必須嚴正召告世人,今日生活在臺灣以臺北為主導的中國人,政治制度、社會結構、國風民俗或有缺失,但絕對健康,絕對無梅毒惡瘡,能愛也能被愛,只有龍應台這類××××,我們有權也有責任,公開唾棄她。

  來自黨外陣營的批判則有另外一個基調:

  龍應台責備讀者「你們為什麼不生氣?不行動?」她不知道(或是故意忽略)……是什麼體制使他們變成那種「令人生氣」的樣子?龍應台叫人們向絕大多數終生不改選的立委施「民意」壓力,這不是笑話嗎?

  ……任何個人主義的反抗原本就是無效的……龍應台顯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她繼續秉持個人主義等美式自由,終於也不得不碰到最後的關卡:封閉、壓制、迫害個人自由最深的,不是別的,正是政治……終於她開始攻擊這政治力量,而且,就像以往的例子一樣,遭到封殺。

  ……然而為什麼50年代有「自由中國」,60年代有「文星」,70年代有「大學雜誌」,而80年代卻只有一個龍應台呢?這是否意味著自由主義的沒落呢?

  對國民黨所發動的謾駡恐怖,我不曾回應過一個字,因為不屑。對黨外的批評,也不曾有過一句的辯解,因為投鼠忌器:我不能讓等著消滅我的人知道我的寫作策略。

  十三年過去了。臺灣社會在十三年中脫胎換骨了,只是換出來的體質面貌和十三年前竟仍然如此相似,令人詫異不已。

  1985年3月何懷碩寫道:

  最近「江南」案與「十信」案,如狂風惡雨,幾乎使社會一切停擺……一位對此一連串事件亦曾參與決策的官員沉痛地指出:「什麼叫做落後國家?差不多就是像我們這個樣子。」交通混亂、空氣污染、生態破壞、奸商欺詐,治安不寧、貪污腐化……

  1997年8月20日《中國時報》社論寫道:

  馬祖空難、溫妮風災、街道巷戰,一個又一個觸目驚心的畫面,一條又一條無辜性命的喪失……災難和治安已達到了超越常理的地步,真正反映的是整個國家機器陷入了半癱瘓狀態。

  於是當我想為80年代的「野火現象」寫下一點小小的歷史見證的時候,一點兒也不覺得是白頭宮女在話天寶遺事,恍如隔世;倒覺得80年代就是太近的昨天。

  我這樣走過

  曾經用過一個老式瓦斯烤箱。瓦斯漏氣,氣體彌漫箱內。我在不知道的情況下,點燃了一隻火柴,彎身打開箱門。

  「嘭」一聲;不,沒有爆炸。只是一團火氣向我臉上撲來,一陣炙熱,我眉發已焦。

  1984年的臺灣是一個「悶」的瓦斯烤箱,「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是一隻無心的火柴。我的社會教育開始了。激動的讀者來信對我攤開了臺灣社會長久遮掩的不愈傷口。一貫不公的體制壓著人民,能夠長久地壓著因為它有一個人生哲學的托持:逆來順受、明哲保身的人生哲學。看穿了體制不公的人知道事不可為而轉向冷漠;不曾看穿的人則早被教育了忍耐是美德、忍受是義務。但是悶啊,這是一個有冤無處伸的社會。

  江南的政治謀殺、十信的金錢詐欺、玉米的食品污染都是動搖「國本」的嚴重事件,但是在看不見的地方,小市民的個人悲劇和委曲在自生自滅。

  1984年,學校老師可以在課堂上被「有關單位」帶走問話。臺北市美術館的展出作品可以因為「密告」有紅色嫌疑而被塗改。在軍中服役的預備軍官可以被打、被殺、失蹤,而遭到消息封鎖。機車騎士可以掉進政府施工單位所挖的坑,死亡而得不到賠償。

  1984年,國際人權組織說,臺灣有187次取締言論事件。

  不敢發出的聲音、無處傾吐的痛苦,大量地湧向一個看起來代表正義的作家案頭。黨外刊物在地下流竄,在邊緣遊走,在少數人中傳閱。大多數的小市民不看,不敢看或不願看或看不到。黨外刊物的鬥爭意識使習慣安定、害怕動盪的小市民心存疑懼。「野火」的系列文章是許多人生平第一次在主流媒體上看見不轉彎抹角的批判文字。文字雖然注滿感染力與煽動性,但是它超越黨派、不涉權力的性格又使人「放心」。感性文字中蘊藏著最直接的批判,人心為之沸騰。

  不只是悶著的小市民,還有那已經悶「壞」了的小市民。我收到非常多精神病患者的來信。通常信寫得特別長,來信頻率特別高,三兩天就一封,而且楔而不舍。所有的患者都有一個共同的症狀:政治迫害妄想。歪歪扭扭的文字敘述被國民黨跟蹤、竊聽、盜郵陷害、茶中下毒、飯中下藥的過程。有一個人長期給我寫信談國家大事(他也長期給雷根總統和教皇寫信)。有一天在報上讀到他的名字;他因為在街頭散發「反政府言論」被逮捕。患者多半是大學生。他們的病不見得是極權統治所引起,但是國民黨的極權統治深深控制著他們僅有的思維,使他們動彈不得。

  在「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裡,許多人看見希望;冷漠的人被感動了,忍受的人被激勵了。而我,卻不再天真浪漫。眉發焦赤的同時,我已經發現這個烤箱不是單純的洩氣,它有根本的結構問題。

  我開始了策略性的寫作,從「難局」一文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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