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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清理過去的黑暗

  ——我看海牙大審

  ——1——

  揚州十日中,有多少平民百姓被殺?旅順大屠殺中,是哪一個人下的命令,有多少人被害?南京大屠殺,究竟是如中國人所說被殺三十萬人,或者如部分日本人說,沒有這回事?可有人去把萬人塚掘出來,清數屍數,核對遺骨遺物、確定名單?可有什麼法庭追究過哪一個有名有姓的士兵殘殺了強暴了哪一個有名有姓的市民,在某年某月某時某地?

  沒有的。人類歷史一直有兩個絕對矛盾的雙重行為標準,平時講忠孝仁愛禮義廉恥,取人一針一線都要受到制裁,戰時講國家至上目標統一,殺戮姦淫擄掠突然都變成老天爺下雨一樣的常態。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改寫了歷史:東京和紐倫堡大審在戰爭之後將侵略者的首腦繩之以法,並且為他們發明了一個全新的罪名,「戕害人類罪」。可是東京和紐倫堡大審,心中不平的人說,只是戰勝者的片面正義。

  那麼,有沒有不偏不倚的正義這回事呢?南斯拉夫的戰爭突然給冷戰後的世界帶來一個新的難題。戰爭結束了,老弱婦孺回到殘破的家園,從廢墟中重新燃起炊煙。但是死了的人尚不瞑目,失蹤的人屍骨不見,活著的人悲怨不已。聯合國所組織的國際法庭在歷經三年的搜證工作之後,今年七月開始了世紀末的大審:十一位國籍不同的法官、三百多位幕僚,每年花三千萬美元,試圖理清戰爭期間的罪與罰。

  7月13日,海牙國際法庭正式通緝波士尼亞塞族總統卡拉季奇和總司令姆拉季奇。依照聯合國憲章,所有會員國都有義務將兩人逮捕到案。一個超越國界的法庭對某一國的領袖發出通緝,罪名是「戕害人類罪」,在人類歷史上可是石破天驚的第一回。

  ——2——

  在法庭上出現的塔第契穿著西裝,頭髮油光光地往後梳,看起來年輕英俊。海牙對他的起訴書裡頭總共有34項罪行:強暴、淩虐、殺人……

  塔第契本來是小鎮上飯館老闆,同時開班教跕拳。戰爭一起,他就成了民兵,穿上迷彩的野戰軍服,手裡拿著機關槍和鐵棒,管理集中營裡的俘虜。所謂俘虜,在平常是街坊鄰居,有些是他小飯館的老主顧,有些是他跕拳班的學生。

  在海牙的法庭上,有個證人叫塞得,原來做卡車買賣,是穆斯林。在俘虜營中,他一看見熟識的塔第契就趕緊把頭低下來。「為什麼?」法官問。「因為塔第契第一個就殺他認識的村子裡的人。」

  一個建築工人哽咽敘述塔第契怎麼拖出一個村子裡的人,用跕拳踢打,最後跳上去用力踩斷了那個人的脊椎骨。一天晚上,有四個人被塔第契一夥拉了出去,一個還是塔第契好友的哥哥。「先是完全的安靜,」一個農民邊說邊泣不成聲,「然後就聽見拳打腳踢的聲音、痛苦的慘叫。第二天早上,我看見廁所牆壁上滿滿是血……我的朋友的一隻鞋還落在角落裡。」

  塔第契一夥人在廁所裡對四名俘虜先施行種種性淩虐,然後將四人毆打至死。

  ——3——

  瑞伯尼亞是個穆斯林小城,一直在聯合國部隊的保護區中,卻在1995年7月11日落入塞族手裡。塞族士兵進城,將男人女人分開,分別驅趕進幾十輛大型巴士中,駛往城郊。那些男人,也許是六千人,也許是八千人,從此失蹤。

  老農夫在海牙法庭上的代號是A,他知道那幾千人的下落。他所擠進的巴士來到了一個籃球場,場上屍體早已堆積如山。老農那一車的人在空地上排成四行,機關槍掃射之後,他發現自己被壓在屍堆裡,沒被射中。他在半夜裡脫逃。

  去年7月11日到13日間,小城裡有多少穆斯林被殺?沒人知道。有人說三千,有人說六千。老農說,我也不知道,但是單單那個籃球場,就有兩千五百個人被槍斃。

  ——4——

  在戰爭中家破人亡的被害人一個一個站上證人台,描述自己在家園目睹的暴行。有一個塞族士兵問一個穆斯林女人,「嬰兒幹嘛哭個不停?」女人說,「他餓。」士兵一刀刺進嬰兒胸腔,說,「他不會餓了。」

  這些殘暴的士兵又是怎麼回事?在海牙法庭上,有一個「凶嫌」現身說法,就是二十四歲的杜拉勝。

  諷刺的是,杜拉勝根本不是塞族人。他是個生長在穆斯林區的克羅蒂亞人。戰爭爆發之後,他有時被召進克羅蒂亞軍中,有時被拖進穆斯林部隊。後來發現身為塞族人的妻子有了身孕,於是決定當逃兵,隨著妻子到了塞族區。到了塞族區卻又變成了塞族士兵,「因為,」他哭著說,「否則就不給我們住房呀。」

  杜拉勝的部隊駛進一個農場,農場裡頭停了幾十輛巴士,擠滿了穆斯林男人。「他們十個人一排,站在我們面前,等我們開槍。我不肯,我的班長就說,你不肯,可以,過去跟他們站一塊兒去!」

  杜拉勝眼淚流個不停,「我沒辦法。連開巴士的司機都被叫下來,每個人都得槍斃幾個,算是共犯。我不殺人,人家就要殺我。決定是上面的人下的。」

  1995年7月16日,所有的巴士都空了,地上屍首遍野,杜拉勝已經幹了一天的活。班長說,還沒完,體育館裡頭還有500個人。這個時候,杜拉勝無論如何不肯去了。班長於是命令他站在體育館門口,自己帶了部隊進去。杜拉勝聽見裡頭傳來哭叫聲、機關槍聲、手榴彈爆炸聲,然後,就安靜了。

  「你估計16日那天殺了多少人?」法官問。

  「不知道……一千,一千二。」杜拉勝聲音幾乎聽不見。

  「你自己,」法官繼續,「殺了多少?」

  杜拉勝痛哭出聲,「我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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