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龍應台 > 這個動盪的世界 | 上頁 下頁
四三


  ——5——

  歐洲的夏天並不太熱,在樹蔭裡風吹來還有點涼。工人用鐵鍬挖地,流了汗就到樹下吹吹風。他們在7月15日挖出了一個長30米、深7米的大坑,大坑裡橫七豎八的全是骸骨。幾根粗大的骨頭還插在沾滿泥巴的鞋子裡,那自然是腿骨。

  聯合國的專家們鑒定,這個坑裡挖出來的三百多具屍骸全部是由機關槍在近距離射殺所造成的死亡。土裡四處是繩索,人是被捆綁著遇害的。

  ——6——

  這麼滿坑滿谷的骸骨啊,誰說不是歷史的常態?被秦始皇活埋的讀書人,被軍閥、被日本人所屠殺的百姓,不都是以成千上萬的數目像死狗一樣的暴屍於野?誰為那沒名沒姓的人伸張過什麼正義?

  可是相對於人的殘暴,人,同時是個有理想的動物。國際法庭是一個理想的實驗:如果能追究責任,使那始作俑者不能藏身在所謂「時代悲劇」、「制度役人」的煙霧中,或許將來的屠殺會減少。「時代」,是明確的個人所促成的,「制度」,是有名有姓的個人制定的,誰說找不到罪魁禍首?沒有人活該像死狗一樣的被拋進萬人塚中。

  海牙大審開庭了,人們屏息關注,但並沒有太多的雀躍。歷史的挫折使人們謹慎了,理想與現實之間總有距離。國際法庭的工作極其艱巨,首先是搜證。戰爭期間,暴行傳聞不絕於耳:塞族士兵奉令強暴穆斯林婦女以達滅種效果、士兵令俘虜相互咬斷生殖器並被迫吞下……有些可信,有些不可信,但法庭只能以實證為依據。實證?被強暴者噤若寒蟬,被殺害的只留下無聲的骸骨,實證得來不易。

  有了東京和紐倫堡大審的前車之鑒,海牙大審試圖更準確地界定罪與罰的對應:小人物如飯館老闆塔第契罪行昭彰,不以其小而放鬆。大人物如總統卡拉季奇和總司令姆拉季奇顯而易見地有重大政治責任,但海牙的法官們不倚賴那「顯而易見」的假定,而力圖找出軍隊暴行的命令下達過程——士兵的集體屠殺俘虜究竟是哪一個個人發出的命令?

  而最困難的,莫過於正義的執行。法庭已經發出通緝,但誰去逮捕他們?聯合國現駐波士尼亞部隊似乎是當然人選,但是他們一有動作,波士尼亞戰火勢必立即再度爆發,是正義比較重要?還是國際政治局勢的穩定重要?

  國際法庭所代表的道德理想其實脆弱極了。所通緝的兩名主腦如果不被逮捕,所有至今的努力都是白費力氣:尋常百姓要繼續被侵略者、獨裁者屠殺,死狗似地被掩埋。人們屏息注目海牙大審,心中微微緊張。

  因為這場世紀末大審「萬一」成功了,它的意義多麼深遠重大:侵略者不再能以兩族開戰為藉口肆無忌憚地進行屠殺,他知道,在戰後,文明的法律仍舊要制裁他。國家的領袖必須面對國際監督,不再有「關起門來打狗」的權利;普通人如塔第契也得知道,他所做的殺人放火,即使受自己國家的支持,還得接受國際法庭的審判。每一個個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無所逃遁。

  這樣的正義,對那受盡折磨、家破人亡的倖存者是多麼需要的安慰。如果五十年前的南京大屠殺有這樣的大審來清理它的殘骸沉冤,我們今天的歷史該有怎樣不同的面貌?

  我們屏息注目這世紀末的大審。清理過去的黑暗,我們知道,不過是為了未來的光明。

  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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