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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以文學來拆除種族與種族之間、國與國之間的圍牆,這才是今年大會的主旨。有趣的是,人們嘴上呼籲的也許是圍牆的撤除,實際做的,卻是築牆的工作。

  語言是一道明顯的大工程,由主辦者本身築起。在大會所發出的一切檔中,有意文、法文、英文,獨缺德文。這是件稀奇的事:第一,德文是筆會正式列入的四大語文之一;第二,德語可以說是地主國瑞士的「國語」(百分之七十五德語,百分之二十法語,百分之四意語,百分之一羅曼敘語)。一個國際大會在瑞士舉辦而排除德語,這「故意」的痕跡就太明顯了。

  一位本地的意文作家說:「我們到蘇黎世去開什麼會時,都得講德語。現在也讓德語人嘗嘗這個『聽不懂』的滋味!」

  這百分之四的意語人做得也真絕,不但所有公文上沒有德文,大會頭兩天受邀的演講人中,全部是講法語和意語者,夾上幾個說英語的英美作家。最後一天很重要的各國代表行政會議上,英、法、意的譯員都在,德語譯員卻不知去向。東德代表不得已只好以英語發言。

  以中國人的標準來看,意語瑞士人其實並沒有受到「虐待」與歧視。即使在德語區,所有的公共告示、貨品標籤、使用說明書等等,都印有德、法、意三種文字。意語人也有他們自己的電視臺,不受任何德語的干擾。中國人也許覺得奇怪:「只有百分之四,嚷嚷什麼?」這是觀念的問題,意語瑞士人覺得百分之四也得受到絕對的尊重,有嚷嚷的權利。

  我問一個德語瑞士人是否對大會有所反感,他笑著說:「無所謂吧!為自己母語覺得驕傲是很自然的事。」意語人表現了處於劣勢的少數民族的緊張,這個德語人則流露了主要民族的隨和大度。令人莞爾的是,瑞士的「主要民族」其實本身又是一個「少數民族」,因為瑞士德語是德國人不太聽得懂、經常加以取笑的一種方言。為了對抗人多勢眾的德國,瑞士德人也很緊張的保護自己的「土話」,努力強調他驕傲的母語。學校裡教的、書本上印的,固然都是所謂「標準德語」,在任何場合,講的卻是瑞士的「土語」。

  語言的藩籬大概是拆除不了的,因為語言是文化的根。對於語言,或許「拆除」要作另解,不是把籬笆拆掉,以「我大你小」的原則,強迫你用我的語言,而是尊重彼此的籬笆,學習去瞭解對方耕耘的方式。

  強勢文化與弱勢文化—藩籬之二

  如果一個外星人聽說有個屬於全人類的國際筆會而來到Lugano實地觀摩的話,他回到自己的星球之後一定會提出這樣的報告:「地球上百分之九十是白種人!」

  國際筆會的現任幹部,從主席到財務秘書,全是白人。今年大會所邀請的七十二位特別來賓中,百分之九十是白人。大會印出九十篇論文,得到安排上臺去念論文的,絕大多數是白人。亞洲人中只有兩個有上臺機會,一是日本作家,當他出現時,原來在台前忙著閃光照相的記者們就收下相機,坐下來休息。中國的羅洛是另一個;該輪到他時,主席卻宣佈「今天到此為止」。羅洛也莫名其妙,去問了主辦人,主辦人說沒有收到他的英文稿子——很可笑的藉口,因為稿子早就印在書裡,會員人手一本。等到第二天,在所有的人都聽得筋疲力竭、饑腸轆轆的時候,主席才點羅洛的名,作為最後一個演講人,也是最不受歡迎的,因為台下人心惶惶,騷動不安,都想吃飯去了。

  白人演講,當然講的也是白人的問題。六場演講會中,兩場指定談中歐文學與義大利文學,其他的四場也大致繞著歐洲文學打轉。不管是講哪一種歐洲語言,引喻時所用到的名字——但丁、歌德、左拉——都屬於歐洲一體的文學傳統。相對的,當亞洲人用典故時,他卻不得不跨出自己的文學傳統去迎合歐洲人的知識範圍。日本作家談的,是西方文學如何打開了日本的疆域。羅洛在提到魯迅與巴金的同時,必須提到但丁、巴爾扎克、羅曼羅蘭。余光中的論文中觸及莊子,卻也難免引用了歌德與雪萊。

  情勢非常清楚:歐洲人沉溺在自己的文學範圍中,對歐洲以外的文學既無瞭解也無興趣,而他們又有自我沉溺的權利,因為別的民族也都把歐洲文學作為重要的研究物件。這情形就像多數美國人不會說外語,因為他覺得,「反正全世界的人都會說英語嘛。」

  英語成為國際語言,不是由於它比其他語言優越,而是由於講英語的兩個國家,英國與美國,挾其政治、經濟勢力而推銷了他們的語言。歐洲文學成為世界文學的主流,也不見得是因為它的藝術造詣超越其他文學;世界上有許多歷史悠久的文學並沒有經過充分的涉獵,現代人對埃及、印度、中國的文學有多深的瞭解?但是歐洲國家有強大的政治、經濟、科技勢力,對整個世界有主宰性的力量,它的文學,也隨著這個勢力擴張它世界性的影響。

  國際筆會的骨髓精神是反強權的,宗旨中強調:「文學是國際間唯一的價值標準。」也就是想抵抗現實世界中政經勢力的淩駕一切。詩人GeorgeSteiner在今年的演講中並不曾忘記這個問題。他認為英語成為世界語言,隨之英文成為世界性文字,是一件深深值得憂慮的現象。一個在政治上沒有地位的小國家、小文化,也許出品了最優秀的文學作品,但是不翻譯成英文就沒有人看,任其埋沒。他擔心世界文學的一元化、同質化。

  今年的國際筆會,在我這個所謂第三世界作家的眼中,正展現了這麼一個同質化、一元化的現象。名為國際筆會,其實是個歐洲筆會或白人筆會。歐洲作家聚集一堂,用歐洲的語言,引伸歐洲的傳統,討論歐洲的問題(注)。非歐洲國家的在場,只是個無足輕重的陪襯。

  在強勢文化與弱勢文化之間,有著一條萬丈深溝,還看不見搭橋的可能。

  迫害者與被迫害者——藩籬之三

  「國際筆會主張思想的自由傳播。會員將全力反抗任何形式的思想箝制……為了使世界朝向更合理的政治、經濟程式,國際筆會深信對政府的自由批判有絕對的必要……」

  國際筆會的基本宣言透露出濃重的政治氣息,而事實上,它就是一個政治性的組織。如果純粹為了討論文學,世界各國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文學會議,為文學而開會。國際筆會的宗旨卻只有一個核心:為全世界的作家爭取思想、言論的自由。一旦有了這個目標,就不得不與許多政權敵對,成為一種政治活動。國際筆會在本質上其實是一個「國際作家人權組織」。

  這個特性貫穿了今年的筆會。第一天演講的George Steiner語調高昂的說:

  「一個詩人,身邊應該隨時有一日整理好的皮箱,隨時準備離棄他的『祖國』——如果那個『祖國』剝奪了他言論的自由。」

  詩人不可以妥協,他必須以「離棄」的實際行動來表達他的抗議,制裁一個沒有自由的祖國。

  被邀演講的蘇聯流亡作家Vladimir Maximov對於他極權的「祖國」更有著「漢賊不兩立」的憤慨。他嚴厲指責西方作家的雙重標準,一方面高談人權與自由民主,一方面卻又與蘇聯政府友好:

  「對這位拉丁美洲的諾貝爾獎作家,我完全無法苟同。他竟然公開贊同蘇聯佔據捷克與阿富汗,他竟然稱波蘭的工會運動為『法西斯』!

  「而我與那個瑞士的名作家又有什麼好說的?他拒絕了法國政府的邀請,說法國是個發展核子武器的國家。好吧,可是為什麼同時他卻又接受了蘇聯的邀請?蘇聯的核武器突然就不算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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