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龍應台 > 這個動盪的世界 | 上頁 下頁 |
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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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這個英國小說家當然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自稱為天主教徒,最近卻在莫斯科公開宣稱他與那個極權國家的員警頭子很有私交。任何一個有點自尊的作家,即使是在一個民主國家裡,也不應該和一個員警頭子交往啊!是我太天真了嗎?」 Maximov對西方作家的指控,正好是我《臺灣作家哪裡去》中提到的某些西方知識份子的雙重標準(包括在西方立足的中國知識份子)。他們自視為民主自由的捍衛者,可是當極權政府轉而招喚時,這些人又受寵若驚的趕去討好。這是理想的折價拍賣。 然而,事情又並不這麼簡單。照Steiner和Maximov的原則,要與極權者劃清界限,詩人應該拎起皮箱頭也不回的離棄祖國,也就是說,成為一個流亡作家。流亡作家的代價是什麼?恐怕是百年的孤寂。每年的筆會都有東歐的流亡作家與會,匈牙利的Csicsry-Ronay是個令人嘆息的例子。 1947年,他才30歲。因為寫文章批評了蘇聯在匈牙利所設的傀儡政府而被判刑。他拎起了皮箱、離棄了祖國。四十年來往在美國,寫匈牙利文,出版匈牙利書;但他所寫的、所出版的,當然是匈牙利不准進口的禁書,所以看得懂的人看不到,看得到的人看不懂。四十年如真空般的寂寞,是流亡作家的代價。 而流亡的效果又有多大?像蘇聯這樣的超強大國,它的流亡作家引人注目,還可以爭取到西方諸國的支持,對莫斯科施加有限的壓力。小國的流亡作家不受重視,無法凝聚國際輿論,而自己的作品又失去了讀者。對強權政府的抵抗只是個人的測驗,難有什麼實質的效果。 與極權者劃清界限也不是單純的事。有人認為不劃清界限就是為虎作倀,卻也有人認為劃清界限還不如「滲透顛覆」,從內部去改造它比較有效。此外,如何將極權國中的政府與人民分開,是另外一個難題。 西方各國用經濟抵制的方式來制裁南非,目標當然是實施種族歧視的白人政府。反對抵制的人說,經濟抵制傷害到的不是白人政府,反而是西方人希望救助的貧困黑人老百姓!這是個投鼠忌器的難題:如何懲罰一個政府而不傷到它所控制的無辜百姓? 這個難題是今年筆會的主題之一;南韓,是主角。 今年的南韓代表團人數最多,在會場擺了一個攤子為明年在漢城召開的國際筆會作宣傳預告。表面上的謙虛客氣遮不住他們心裡的緊張。美國、東德、瑞典及芬蘭的代表準備抨擊漢城會議,用來表示對全鬥煥高壓政府的制裁。 南韓代表的處境大概是最困難的了。他如果為政府辯護,筆會的人會把他當作全鬥煥的走狗、幫兇,而否決漢城會議。基本上,大家心裡也有數:那些來自共產黨國家或半民主國家的所謂代表,都不可能是強烈批評政府的諤諤之士,是的話,他們不會成為代表。與會人士看南韓代表的眼光,自然是充滿懷疑的。 然而,儘管希望贏得筆會的信任,南韓代表也不敢公開承認自己的政府迫害作家,他畢竟還得回國去交代。在這兩難之中,南韓代表採取了低姿態,爭取同情票。一方面淡化全鬥煥對文人的控制,一方面發出弱者呼救的聲音。 「現在情況已經改進了。我們去獄中探望了兩位作家,」韓國代表發言時說,「這兩位作家都說獄中情況良好,有吃的,有喝的,有用的;他們很滿意、很愉快……」 我聽得坐立不安——是他的英語表達有問題嗎?還是這個代表真的認為政府給獄中作家吃的、用的,值得嘉獎?「有一位作家被關在牢裡,」南韓代表繼續發言:「是因為他參與了縱火美國領事館的暴行,不是因為他的言論。」 美國代表引用了一段新聞報導,指出韓國代表完全採用其政府的片面之言,那個作家的「縱火」根本沒有證據。東德代表更指責韓國代表有心掩護全鬥煥的罪行。他取出一張表說: 「根據北韓給我的資料,在南韓因文字而入獄的作家有十六名,為什麼南韓代表只列出七名?」 淡化政府暴行的策略不成,韓國代表緊接著開始爭取同情: 「國際筆會來漢城開,會給我們的作家帶來希望……我不久前在獄中探望一位作家,面告他筆會將來漢城,他的眼中馬上閃出希望的光芒……我們需要你的説明,請來救救我們!」 作家大概都感情豐富又帶點虛榮心的吧?韓國的示弱激起了各國代表濟弱扶傾的英雄感。紅頭髮的加拿大法語區代表情感衝動的說:「我本來是想投反對票的,但聽了韓國代表的求助,非常非常感動。我們去漢城吧!」 當過駐外大使的象牙海岸代表慷慨激昂的說:「我們是民主的衛士、先鋒。現在南韓的兄弟們需要我們,我們怎麼可以無動於衷?」 臺灣的代表殷張蘭熙也說了話:「東方人講面子。筆會給韓國作家面子,會增加他們應付政府的籌碼。」 大會中情緒高昂,有點馬上要出兵,拯救韓國同胞的架式。南韓贏了這場外交仗。在場外偷偷活動的北韓人默默的離去。下一屆的國際筆會,將由漢城作主人,剛好連著漢城奧林匹克的盛會。明年的南韓,在國際舞臺上將有很醒目的演出。 看著南韓的代表們興奮的握手、道謝,不禁想起他們勇敢的學生,用自己的生命去與強權對抗。到最後,國際筆會到不到漢城開會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手勢罷了;真正能使韓國免於奴役、免于極權的,恐怕還是韓國百姓自己的覺醒。 外一章 東德代表考夫曼對南韓的人權問題表現得義正嚴辭,使我對他發生了興趣。難道東德,會沒有箝制言論的問題?如果他對全鬥煥的政府如此譴責,他對自己的政府又將如何?「東德有沒有言論控制?」我直截了當的問他。 他也直截了當的回答:「沒有!」 「你是說,任何一本批評政府的書都可以出版?」我有點驚訝了。 「不,政府並沒有任何條文來檢查言論。批判政府的書無法出版,不是由於政府控制,而是出版社自作主張不肯出。」他頓了一下,又補充一句: 「資本主義國家中也是一樣的情形。」 這個睜眼說瞎話的人,當我是第三世界來的白癡嗎?忍著心裡好笑,我說: 「資本主義國家中的出版社不肯出某一本書,通常是以市場取向,錢的考慮,而不是思想內容的檢查。東德的出版社不敢出一本書,或者編輯不敢登一篇文章,當然是政治考慮,這不叫變相的言論控制嗎?」 我想說的是,我很熟悉這種變相的、隱藏式的言論控制,臺灣教了我。 「你還是找得到出版社的。譬如我寫了一本小說,叫《逃亡》,描寫一家東德人逃過柏林圍牆的故事。找了四家出版社,都不肯出,第五家卻答應了,而且,不管怎麼樣,東德不能出的書,很容易就可以到西德去出版,等於還是出了書。」 會議重新開始,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我卻有點愕然:他一方面描述東德言論的限制,一方面卻眼也不眨的說東德沒有言論控制。這個人是怎麼回事? 會後碰到一個西德大報的記者,我轉述了東德作家代表的話,他搖搖頭說: 「這個人我很尊敬,是個篤信馬克思主義的信徒。但他沒說真話。東德確實有法令給予政府檢查、控制言論的權利。他可能不方便說。你也得想想,」西德記者噴口煙,「什麼樣的人會讓政府派出國來呢?」 我似乎能夠體諒東德代表的心情。他的回答有濃重的自衛情緒——「資本主義國家也是一樣!」就某個程度而言,他的說法並沒有錯。美國這個大資本國家一向以言論自由的堡壘自居,但是在美國宣揚共產主義可是要受箝制的。考夫曼的自衛並不能掩飾東德政府對自由思想的限制。當他指責南韓的時候,是否也在心裡指責自己的政府呢? 一次國際筆會,使我再度看見人為自己的理想所作的種種努力;支撐那個理想的原動力,我想,就是那在柳條間漂浮的鵝黃乳鴨所牽動的,人心中對生命的歡喜與敬重。然而在人笨拙的努力中,我更看見了難以克服的障礙:與理想並存的,是人的自私、狹隘、弱肉強食……詩人即使拎起了皮箱,他所唾棄的罪惡並不因而停止。 注:我必須強調這只是今年筆會給我的印象。以往的筆會是否也是如此,因為個人不曾參與,不敢作評。今年筆會由於在歐洲召開,歐洲代表較多,因而造成偏勢,也有可能。或許明年在韓國開的筆會會有不同的特色。 1987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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