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龍應台 > 這個動盪的世界 | 上頁 下頁
一七


  等車的隊伍旁有堆積起來又散了一地的垃圾。沒有汽油,垃圾車也沒辦法來收垃圾。家家戶戶的垃圾堆起來,堆得太高了就垮下來。一個老頭,穿得整整齊齊的老頭,看見垃圾雄裡有三個空塑膠袋。他拾起來翻來覆去地看。一定是破了的塑膠袋才有人丟掉,這三個都是破的。他咒駡一聲,仍舊撿起來,帶走了。

  街上因為貧窮而帶來的髒,不會使人想到人們的家裡如何乾淨。古巴人對人毫無防禦,每個人都敞開著家門歡迎你進去看,沒有掩飾,沒有秘密,沒有扭捏不安。你可以進人每一家的廚房、臥房、廁所。不管是看哪一家,你發現他們的地板都拖得乾乾淨淨,好像可以在地上揉面。他們的鍋子,由於用得太久了,都顯得有點薄,但是刷得潔白光亮,沒有一點油污。他們的床,不管是中午還是下午,都整得乾乾淨淨,而且一定罩著乾淨的床單。他們的冰箱大致空空如也,可是擦洗得清清爽爽,不帶一點氣味。老媽媽坐在廚房裡,手上一把白米。她戴著老花眼鏡,把白米裡頭的小石子一顆一顆挑出來。

  在古巴,連最勤奮苦幹、最會致富的華人都窮得像「教堂裡的老鼠」,這個社會實在「均貧」得夠徹底。在1959年革命解放之前,這白人殖民的貧富不均的社會,1959年之後變成一個自主的但是均貧的社會。這究竟是進步還是退步呢?

  有些進步是眾口皆碑的。卡斯楚在1961年展開消滅文盲運動,動員了27萬人深入窮鄉僻壤教了100萬人識字。今天第三世界小國古巴的文盲率比超強美國低0.3%。在如此貧窮的國家裡,每600個人有一個醫生,嬰兒死亡率只有15‰,可以與先進國家相提並論。人民的平均壽命高達73歲。卡斯楚的社會主義有不可抹煞的成就。

  然而,和許多其他國家的領袖一樣,卡斯楚也是一個墮落的英雄,從理想走向理想反面,從反獨裁變成獨裁。1953年,27歲的青年律師卡斯楚率領著學生攻進軍營,與獨裁者巴提斯塔誓不兩立,他是如何的意氣風發,代表著正義,代表著真理,代表著人民的力量。當巴提斯塔的軍事法庭審判他時,他面帶微笑,口若懸河,說「歷史將判我無罪」,又是如何的勇敢自信,使全世界為他風靡。

  一旦他自己掌握了權力,他就變成了壓迫別人的獨裁者。成千上萬的古巴人往外逃亡,異議分子不是被關就是被放逐。古巴的作家告訴我,「每五個古巴人就有一個是秘密員警。」翻譯告訴我,他也有朋友在接觸了地下人權組織之後就「失蹤」了,已經失蹤3年。當我問木匠阿曼對卡斯楚的看法時,他眼睛一睜,「你是秘密員警嗎?」聲音立即小了下來。表面上人人都在為生計奔走;在看不見的地方,有白色的恐怖。

  生活是困苦的,政治是恐怖的,但是古巴人是熱帶民族。來古巴之前,我已經覺得有點難以想像共產主義的古巴。說西班牙語的民族,發明了「倫巴」、「曼波」、「恰恰恰」的民族,愛喝酒唱歌縱情享受的民族——怎麼和共產主義結合呢?認識了古巴之後,發覺這樣想的不只我一個。

  幾個長頭髮的年輕人坐著喝啤酒。一個說:「共產主義是蘇聯人搞的東西。他們是冰天雪地裡的動物,什麼都是硬梆梆的、悲壯嚴肅的。卡斯楚出了一個大紕漏:他忘了我們是拉美人。」

  另一個說:「我們的共產主義是逗笑的。」

  另一個摸摸肚皮說:「不是逗笑,是饑餓的。」

  於是我說:「你們很快就會成為世界唯一的共產黨國家,也許應該把現狀保留起來,作為共產主義博物館?!」

  3個人同時轉過臉來面對著我,異口同聲說:「這個玩笑開不得!」

  畢竟還是椰子樹下愛跳舞愛音樂的民族。每天照例停電數小時,人們會湧向街上,無所事事地坐在門廊階梯大聲地笑談。孩子們打著赤腳在廢墟上玩起棒球。球,是個軟木頭塞;棒,是廢銅爛鐵堆裡撿來的木柴。叫「全壘打」的歡呼響遍街頭。老頭們湊上4個就在街心擺上一張小方桌,坐在缺了腿的木椅或運貨的木盒上,打起牌來。4個老頭坐著打,肯定有8個老頭坐著看。海灘上,不要付錢的清風吹著,明月亮著,情侶一對一對依傍著散步。一個樂隊組合了起來,就在一棟破舊似鬼屋的房子前頭,面對著大海,乒乒乓乓敲打起來。路過的人全扭著身體邊舞邊走……

  199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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