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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主義的博物館,活的

  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倒在地上,在騎樓靠馬路的邊上。他渾身髒臭,像只垃圾堆裡鑽出來的狗。手臂細長,是那種常出現在集中營照片中饑餓不堪的皮包骨的手臂。陽光照著他赤裸的下半身;骯髒的屁股上沾著黑色的蒼蠅。

  我以為已經死了,卻發覺他手動了一下。

  我沖進旅館,買了一個肥厚的三明治、一瓶礦泉水,又回到騎樓。路過的女人已經將他扶起,靠牆坐著。下體圍著一個破了洞的塑膠袋。

  他閉著眼開始吃我的三明治,但是沒有力氣扭開礦泉水的瓶蓋。女人打開了瓶蓋,將水瓶湊進他的嘴。當他眼睛睜開時,啊,那樣明亮純淨的大眼!我發現他只是個20歲上下的年輕人,雖然他的身體殘敗像個老人。

  破塑膠袋掉下來,「他」是個女孩子。

  這個女孩子命不算太壞。她若生在埃塞俄比亞或者孟加拉、巴基斯坦,甚至於墨西哥,她都可能一倒下就沒人理睬,餓死後像野狗一樣被掩埋。

  她生在古巴。路過的行人顯然還不習慣路有餓死骨,紛紛停下來,四處找塑膠布為她遮羞;不嫌她髒將她扶起來;有人打電話叫了員警。20分鐘後,員警就到了,將她送往醫院。在社會主義的古巴,她可以免費接受治療。

  可是,像她一樣的人越來越多。1989年東歐劇變之後,古巴不止在政治上孤立經濟上更失去了支援。原來和蘇聯以貨換貨,譬如說,白糖換車輛零件,1991年全面停頓。古巴進入前所未有的「非常時期」。

  石油沒有了,機器零件沒有了。國內的工業和農業無法運作。糖產量減少了一半,肥料從1989年的100萬噸降到1995年的10萬噸。水泥生產少了3/4,鋼產量減到l/3。貨運卡車壞了的無法修復,好的沒有油可以開動。1996年的國民平均生產額比1989年低了40%。

  這是一個黑色的惡性循環;生產量減少,所以無法賺得外匯;沒有外匯,就買不起石油和機器零件;沒有石油和機器零件,所以農工停滯,無法生產。

  唯一可以開拓的,是觀光業。古巴的經濟困境主要原因固然是因為社會主義集團的消失,然而古巴因此成為整個西方世界唯一剩餘的社會主義國家,卻招來了大批觀光客,爭先來看這活的博物館。1989年古巴只有31萬個來訪旅客,1995年卻有74萬。觀光客帶來的外匯成為這個主義博物館的生命線。

  做為博物館裡頭被觀看的人,日子可不好過。糧食由國家限量配給:每人每月白米3公斤,豆類半公斤、80公克的麵包每天一個。80公克的麵包比一個孩子的拳頭還小。魚和肉一年難得有幾回。牛奶只有7歲以下的孩子可以分到。也就是說,一個8歲正在換牙的小孩已經喝不到牛奶,得不到鈣質。

  家庭主婦的一天充滿緊張和計算。她掐緊手裡的糧食簿,天一亮就趕到指定的商店去等開門。門一開,眼睛先找花生油。糧食簿上寫著每人每月可分到半斤油,但是1996年已經有半年多沒見到油。然後找雞蛋。每人每週可以分到3個蛋,但是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到雞蛋了。肉,很久很久沒聞到了。

  下午4點半,商店在午休之後再度開門。家庭主婦一擁而上,心裡抱著希望:也許下午可以看到食油、雞蛋,說不定竟然有肉。

  家裡有孩子的人勢必要在自由市場向農人額外去買牛奶和雞蛋。可是,誰負擔得起?木匠阿曼告訴我,他的月薪是140披索(7美元),一公升牛奶要25披索,他的月薪買不到6盒牛奶。

  而市場裡其實往往看不到牛奶和雞蛋。養了一隻羊、3只母豬、一堆雞飛狗跳的農婦解釋說,沒辦法呀,人的糧食都不夠,沒東西可以喂畜牲。她的羊沒有奶,雞也不下蛋。他們自己喝一點豬奶。

  日子困難,人就聰明起來。阿曼在他市區中心的公寓裡頭養了兩隻雞。當我看見陽臺上的雞籠時,突然恍然大悟。從我敞開的旅館視窗,每天清晨聽見此起彼落的雞叫,我納悶著:在這樣人口密集的市中心,全是樓房和馬路,怎麼會有雞鳴人家?認識木匠阿曼,才知道,多少人家陽臺上養著雞呢。甚至有許多人在廚房裡養著一頭羊,擠羊奶喝。

  更大膽的人,就往觀光客身邊走去。煙廠工人從工廠裡「節省」下幾盒煙,低價賣給外國人。一盒煙賺到的錢可能10倍於他的月薪。博物館裡的解說員私下為觀光客做翻譯。月薪20美元的教授離開了研究室,工程師離開了工廠,小學老師離開了學校。為我們開車的一對夫妻,50多歲,原來是工程師和老師,現在開一輛破舊的小車,每天在觀光飯店附近尋找客人。從旅館到機場的車資我給了他們20美元,已是一個資深工程師的月薪。

  農人在田裡犁田;兩頭黃牛拖著木犁,人在後頭推著走。正午12點的太陽曬著。老農叫阿提拉,只有54歲,但有心臟病,所以提早退休。一個月領92披索退休金(4.6元美金),不夠活,所以又來種地,當然是國家的地,他偷偷來種,還用鐵絲圍了起來,誰也不知道是「竊居國有地」。他種了豆子,有了收成就拿到市場去賣。

  「國家欠我的,」人們覺得,所以從公家工廠裡偷一盒煙出來賣或者挖一塊地來種,都是臨機應變的正當行為。揩公家的油來彌補自己困窘還有一個特別名詞,叫「左轉」。要懂得「左轉」,在這「非常時期」才過得下日子。

  走過哈瓦那的老城區是驚心動魄的。三百年來,靠蔗糖和煙草而富裕的西班牙後裔住在這裡,用最昂貴的大理石做階梯,用最精美的鏤刻鐵欄做陽臺。深藍色的馬賽克洋溢著地中海的風味,細緻的門雕襯托出閒適的生活情調。上海外灘也許有23棟華麗的歐洲建築,哈瓦那卻有23000棟,一個美麗的建築博物館。

  可是,是如何殘破不堪的博物館啊!1959年卡斯楚革命成功之後,就蓄意讓代表殖民文化的老區衰敗,轉而致力於農村建設。共產黨執政之後,資產階級大量外移,老區的深宅大院一棟一棟空下來。無產階級搬進去,深宅大院變成大雜院。40年下來,牆壁倒了,露出裡頭的泥土。窗子破了,沒有補上的玻璃。大理石裂了,東一塊西一塊。鏤花鐵欄鏽了斷了,危險地向人刺來。雕樑畫棟垮下來,散出腐朽的濕氣。壁紙翻下來,露出骯髒斑駁的裡牆。人,像老鼠一樣寄居在這黑影幢幢斷垣殘壁之中。

  「觀光客初看我們的老城都會嚇一跳,」我的翻譯說,「他們都問:你們打過什麼戰爭?我只好笑。我們沒打過仗,只是自然地爛掉!」

  在「非常時期」,老城連自來水都沒有了。運水車停在街頭,居民用桶子來接水,然後回到自己往的危樓前,不知是第幾層的樓上有人垂下繩索,打個結,把一桶水慢慢吊上去。

  不屬於老城的市中心,殘破得沒有老城那麼觸目驚心,卻也窘態畢露。國家買不起汽油了,公車班數減少了,路上有長長的隊伍等著班車回郊區的家,等到天黑。許多人早上要等三個小時來上班,下了班要等三小時車才回得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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