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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5——

  當阿拉伯人在巴勒斯坦種橄欖、喂羊群的那好幾百年,猶太人在哪裡呢?

  猶太人一直在夾縫裡驚惶喘息。別忘了,當中國開始了五胡十六國的時代,基督教已經從異端成為羅馬帝國的國教。君士坦丁大帝將巴勒斯坦列為「聖地」——耶路撤冷、伯利恒,四處興起了基督教。1099年,遠方而來的十字軍因此而理直氣壯地打進耶路撒冷,殺燒擄掠,手屠猶太教徒和回教徒。甚至到1516年當耶路撤冷納入土耳其人的奧斯曼大帝國時,整個耶路撤冷不過300家猶太人。

  猶太人在哪裡呢?

  他們在俄國、在波蘭、在匈牙利、在羅馬尼亞……在每一個國家做「異鄉人」。不被本地人接納,也不願被本地人同化,他們聚集在城牆外,自成一區。他們的凝聚力如此強大,使本地人側目,時局不好時,猶太人就成為眾矢之的。1492年,哥倫布「發現」美洲的那一年,近20萬猶太人被西班牙人逐出家園。是「家園」,因為大多數人已經在那兒活了好幾代,可是由於是寄人籬下,主人驅客只需揮手。所謂幾代家園只是一廂情願的假想。

  抽水煙的老人啊,其實最深刻瞭解歷史的冷酷無情、最能體會寄人籬下的痛苦的人,正是那今日使你無家可歸的猶太人哪!

  1881年,你記得,就在這一年,中國和俄國簽訂了伊犁條約,賠出900萬盧布,在俄國境內的猶太人則面臨滅種的危險,上百萬的人被迫離鄉——多數人前往美國,少數人卻輾轉來到原鄉——巴勒斯坦,身無分文,只帶了一個夢想,或許手裡還有一本舊約。

  百萬人的流離失所使許多猶太人開始以新的角度審視一下歷史難題:也許和地主國同化不是解決種族宗教歧視的辦法,也許,也許根本的辦法是建立一個屬於猶太人自己的國家。

  從俄國回到巴勒斯坦的那些少數人就懷抱著這樣一個模糊的夢想,也是最初的所謂「錫安主義者」(zionist),「猶太複國主義者」,我稱為「原鄉主義者」。他們流浪已久、疲憊已極的腳踏上巴勒斯坦土壤的那一刻,也就是我們這一代人所親眼目睹的以巴血海世仇的開始。當拉賓沉重地說,「一百年的戰爭使我們傷痕累累」,他回首眺望的,正是這些原鄉者在海灘上踩出的腳印,痕跡仍舊鮮明,因為淌血不斷。

  痛苦使人團結。1897年,第一度錫安大會在瑞士舉行了。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猶太人議論紛紛,探討民族未來命運。原鄉建國論者還屬少數;有人主張將巴勒斯坦看作一種抽象的文化祖國,有人認為和寄居國密切合作才能保存猶太文化,有人害怕猶太人建國反而會促使寄居國更加迫害,更有人建議把猶太國建在非洲剛果……奇怪的是,在七嘴八舌的建國討論中,沒有人想到一個問題:

  猶太人回「原鄉」建國,好,那麼「原鄉」上那幾百萬耕了一輩子地的阿拉伯人怎麼辦?「錫安主義者」喊出一個口號:「巴勒斯坦有國無民,猶太人有民無國!」理所當然,猶太人應該移民巴勒斯坦,皆大歡喜。

  怎麼回事?巴勒斯坦怎麼會「有國無民」呢?那手持拐杖趕著羊群、赤足走過砂礫的老夫妻和他們一代又一代的先祖又算什麼呢?

  他們不算「民」,因為他們不知道何謂「國」。到了19世紀,阿拉伯人還不曾發展出國家觀念。在巴勒斯坦埋首種地的老農,只知道自己屬於哪一個家族、部落;問他是「哪國人」,他只能瞠目以對。1913年,當阿拉伯聯盟大會在巴黎召開時,與會目的也僅只于向奧斯曼帝國爭取多一點政治權利,而不是要求民族自決。一直到第一次大戰期間,土耳其人對阿拉伯人橫加暴虐,才促使阿人與英、法聯合,對抗已經分崩離析的土耳其帝國。交換條件是,英國將協助阿拉伯人獨立建國。

  短短兩年後,1917年,英國人即又在著名的貝爾福宣言中,將巴勒斯坦許給猶太人建國——今天的以巴仇恨,竟是如此不可預見的嗎?或者說,人的短視使悲劇無可避免?

  ——6——

  猶太人一波一波地湧往原鄉。文化中像強力料似的凝聚力使猶太人組織起來,集體在巴勒斯坦買地。那在地上耕作的,是手掌上長滿粗繭的佃農,土地的所有權,卻在紳士的口袋裡,他們住在遙遠的大馬士革、貝魯特。土地上換了主人,原來胼手胝足的佃農發覺自己一夕之間失去了生計。

  「那又不是我們的錯!」屯墾區裡的簡妮,拖著及地長裙,邊煎蛋邊說,「我們是用錢買的地,巴勒斯坦每一寸地都是我們光明正大買下來的。我知道可憐了那些佃農,可我們有什麼辦法?」

  腦子裝著夢想和理想,手裡緊握著舊約聖經的猶太人,充分發揮他們遠祖阿伯拉罕的精神,一踏上巴勒斯坦就開始屯墾,用手,用腳,用汗水和智慧。當中國的青年在鬧革命、推翻滿清政府的時候,猶太人正在巴勒斯坦的沙漠裡屯墾。今天你從特拉維夫機場出來,觸目所及是這個忙碌的商業都市——誰能想像,在剛過去不久的1908年,幾百個墾民,攜兒帶女的,立在蒼穹和荒漠之間,低首祈禱,那就是特拉維夫的開始?

  「你眼睛所能看見的,」剛下飛機的眼科醫生手指著行駛中的車窗外,「你眼睛所能看見的每一棵樹,都是我們親手種的。」

  我們在從特拉維夫往耶路撤冷的公路上。「我們親手種下的!」她驕傲的語調不能不使我又想起舊約裡的話:神對亞伯拉罕說:「抬眼望出去,往北、往南、往東、往西。你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我應允給你和你子孫的土地。」

  眼科醫生是那個子孫,她認為她有權利、也有義務,在她目光所及的土地上深深種植,盼望收穫。

  土耳其帝國潰倒之後,巴勒斯坦又來了新的主人——英國人。在英國的統治下,猶太人不斷地湧入,阿拉伯人不斷地暴動,耶路撤冷不斷地流血。1936年,為了抗議英國不阻止流亡人潮湧進,阿拉伯人發起了長達6個月的罷工罷市運動(原來50年前就有了「因地發打」運動!)三年後,英國人終於承諾將在10年內給予巴勒斯坦人獨立,同時將猶太移民數目限制于75000。

  但是,這已是1939年,恐怖的1939年,歐洲的猶太人瀕臨絕境,煤氣房和集中營等著他們。英國定下的移民限制,等於給百萬的猶太人定下死刑。由於這個悲慘的刺激,10年後當猶太人立國時,同時也立下憲法,以色列將是世界上所有猶太人的祖國,對猶太人來者不拒。

  為了自救,猶太人組織了地下遊擊隊。在1945、1946年間,遊擊隊調動了64艘船,把73000人載往巴勒斯坦——這是現代版的出埃及記吧?!像摩西以法術使埃及人的長子猝死,遊擊隊也訴諸恐怖暴力;大衛王飯店的爆炸中死了91個英國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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