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龍應台 > 這個動盪的世界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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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4日下午3點,迦薩走廊 在躲避一輛騾車的時候,我一腳踩進水潭,菜市場的腐菜爛果積下來的臭水潭。大眼卷髮的十二三歲少年無所事事的坐在沙地上。破爛不堪的難民營旁有個以色列軍營,用鐵絲網圍著,天空飄著一面猶太人的國旗。 就在這條垃圾滿天飛的街上,在難民營和兵營之間,1987年12月9日,爆發了巴勒斯坦人的抗暴運動。 完全是突發性的。迦薩人剛剛埋葬了三個同胞,三個人死於車禍,但人們彼此耳語:車禍是預謀。從葬禮回來的人群經過兵營鐵絲網,和幾個以色列士兵擦肩,幾個大眼卷髮的少年隨手撿起石頭擲向武裝士兵,士兵出於自衛,齊向對空鳴槍,當群眾情緒激昂形成暴動時,士兵向群眾開槍。 「因地發打」就是這樣開始,出乎人的意料。在佔領了迦薩整整20年後,似乎一切都逐漸走上正常軌道,迦薩人的生計也依靠以色列人的合作,就在似乎日子可以永遠這麼過下去的時候,巴勒斯坦人爆發出排山倒海的反抗情緒。各個佔領地區都傳來石頭抗暴的消息,以軍以催淚彈、橡皮彈,大量逮捕作為應對。一個月之後,騷動漸漸平靜下來。突發性的「因地發打」進入第二個階段:組織化。 本來已經被打擊、馴化的反對組織又重新整合,組成了「因地發打聯合總部」,從事地下活動:印發傳單、組織罷工罷市,同時迫使與以軍合作的「巴奸」下臺。更重要的,巴人抗暴活動得到外面世界的注目與同情,巴人得以獨立和歐洲共同體簽定貿易協定,排除了以色列的干涉。 這個階段的「因地發打」同時徹底改變了巴勒斯坦人自己的社會。敵愾同仇所激起的民族認同使原本鬆散的巴人體會到組織的重要;很快的,在佔領區所有的城市、村莊、難民營,都成了自治委員會:教育委員會管理學校(以軍關閉了所有學校),商務委員會組織罷工,撫養委員會照顧被以軍射殺或監禁的家屬。 巴人的種種自立救濟手段受到世界矚目,也給流亡在外的巴解組織帶來強大壓力。在佔領區內抗暴的巴人目標比阿拉法特的政府所要的來得小而明確:他們只要求以色列人退出佔領區,讓巴人建國。而阿拉法特的目標仍舊是1948年的老調:趕走以色列人,反攻耶路撤冷,收復河山。 1988年9月13日,在「因地發打」開始的10個月之後,阿拉法特在歐洲議會發表了破天荒的演說:巴解組織接受聯合國對中東問題的裁定,也等於說,巴解組織正式承認了以色列這個國家,奠定了以巴和談的第一粒種子。 也是9月13日,5年之後的1993年,阿拉法特和拉賓在全世界的驚愕注目中,簽約,握手。 握手?別小看了這個動作。在猶太教徒和回教徒同時拒絕和我握手之後,我才恍然,握手,在這個古老的世界裡還留著最原始的象徵意義。阿拉法特和拉賓對彼此伸出手來,那一握,要比戈巴契夫和雷根的握手沉重得多。 沒有六年的「因地發打」抗暴運動,會不會有今天的以巴和談?答案恐怕是否定的。67歲的阿布達拉是迦薩的中學老師,曾經被以軍逮捕過44次,前後總共坐過15年的監牢,被刑求昏死過無數次,今天,他坐在家中佈置舒適的地毯上,抽著煙。 「15年,一天都沒白費。我們要自由、自主、和平。沒有人願意作奴隸。1947年,巴勒斯坦人有機會立國,但是那個時候我們昧于現實,與以色列人『漢賊不兩立』,『寧可玉碎,不可瓦全』,結果是一輸再輸。這一次如果我們再不把握機會,恐怕要萬劫不復。 「15年牢獄和抗暴,我學到兩個教訓:一個是人要勇於反抗,一個是要同時劃清夢想和現實。」 「因地發打」使以色列人疲於奔命,更嚴重挫傷了他的士氣。士兵用槍托搗碎丟石頭的少年的手,用坦克車夷平遊擊隊藏匿的村莊,流彈射死婦孺老弱,激起外人對巴人的同情,也震動了以色列人自己不安的良心。阿拉法特的手,伸出的正是時候。 橫擺在迦薩人眼前最大的障礙,將不再是一個敵人,而是自己。敵人走了,人權就來了嗎? 不見得。 「因地發打」的種種運作之中,有一項是清除「巴奸」。為了便於控制,以軍收買巴人或者為它收集情報,或者居間作協調者。在「因地發打」的6年期間,已經有900多個所謂「巴奸」被蒙面人暗殺。典型的運作方式:被指認為「巴奸」的人被綁架,然後刑求——用利刀淩遲,或者用燒溶的塑膠滴在皮膚上,然後就地槍斃。去年6月,阿拉法特的一個幕僚阿布何塞在迎薩公開呼籲停止私刑「巴奸」。三天之後,哈瑪斯(Hamas)將兩個五花大綁的「巴奸」丟到阿布何塞家門口臺階上,開槍,呼嘯而去。 45歲的阿曼坐在我對面,臉上毫無表情。他是哈瑪斯的一員。 「在你眼中,什麼樣的人叫『巴奸』?」 「所有和佔領軍合作的人。」 「什麼樣程度的合作?為以軍收集情報出賣同胞的人?還是為以軍收垃圾掃廁所的人?還是兩者?」 阿曼瞪著我,慢慢說:「所有的出賣者,所有的叛徒。」 走出阿曼的雜貨店,我還是一直感覺到他黑色的眼光。 1993年9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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