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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受難路上

  阿拉伯人,壞喲!

  卡碧趁著母親走開的時候對我說:

  「你知道剛才我媽媽偷偷摸摸說的是什麼?」

  我當然不知道。卡碧的母親有七十多歲了,全身關節炎,走路都很費力,卻還勉強到旅館來看我。

  「她說,」卡碧忍不住的笑,「她說,你長得很好,不需要什麼整容手術嘛!你知道,她一輩子沒見過中國人;不久前以色列電視上介紹北京,說有許多中國女人去割雙眼皮、隆鼻,把臉弄得西方一點。你不覺得媽媽進來時猛盯著你看嗎?」

  老母親又進來了,卡碧扶著她緩緩坐下:

  「你們真的要去約旦河西岸嗎?你勸你的朋友別去吧!危險哪!那些阿拉伯人會往你車子丟石頭木棍。阿拉伯人壞得很喲!」

  「以色列人就不壞嗎,媽媽?我們對街那四個阿拉伯人叫誰給打傷的?」卡碧反駁著母親,回頭對我解釋:「幾個阿拉伯年輕人從西岸到特拉維夫來打工,四個人合租一個房子。那些猶太鄰居先是恐嚇房主不許把房子租給阿拉伯人,房主不聽;上個星期,有人縱火把房子燒了,阿拉伯人逃出來還被人圍毆、毒打……」

  「他們本來就不該來這裡!」老母親插嘴辯論,「他們都是帶著仇恨進來的……」

  卡碧不理母親,繼續說:「更過分的是,涉嫌縱火傷人的一個猶太人居然被保釋了,你說可不可惡?」

  「女兒!女兒!」老婦人搖搖頭,「別讓人家說你是個阿拉伯人的夥伴!」

  特拉維夫的老市場,就像淡水的菜市場;水果蔬菜一筐一筐的攤開在木架上,雞鴨豬肉一條一條掛在鐵鉤上,沾著羽毛的籠子裡還塞滿了肥胖的來亨雞。販夫走卒都是阿拉伯人。男人有著厚實的肩膀、黝黑的皮膚,大聲吆喝著,招來顧客。十二三歲的男孩,眼睛又圓又大,守著一簍西瓜,默默的看著攢動的人群。一個臉孔乾瘦的女人,穿著拖地的黑色布裙坐在地上,頭上罩著白巾,只露出瘦削的鼻樑與漆黑的眼珠。看見一個外國小孩過來,她突然一手抓起簍筐裡的鴨子,枯乾的手掐著鴨脖子,猛然把鴨頭湊到孩子鼻尖上去。鴨子拍著羽毛掙扎,孩子「哇」一聲大哭起來;女人「嘎嘎嘎」瘋狂的笑起來,像童話裡的女巫。

  販夫走卒是巴勒斯坦人,荷著槍的士兵是以色列人。在討價還價的嘈雜聲中,在雞鴨葡萄青菜的竹簍之間,在婦人的香水與男人的汗臭味之間,士兵荷槍,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清真寺

  安靜的清真寺,庭院空曠的迎著黃昏的陽光。樑柱的陰影中站著一個人,一個赤腳的人。我見過那樣的赤腳,不是經年累月在鞋襪裡、只有在游泳池畔才看得見的白皙鮮潤的光腳,是那種不知鞋襪為何物、踩在滾燙的紗上也陷進田埂的粘土中的腳,消瘦,露著骨骼的結構。

  「我從迦薩來這裡朝拜,」赤腳的人說,「你聽說過迦薩嗎?」

  是的,迦薩,本來是個人口近五十萬的埃及小城;在1967年的6月戰爭中被以色列佔領。現在,和約旦河西岸一樣,是以色列的殖民地。

  「在迦薩找不到工作,活不下去了,所以來特拉維夫試試。跟以色列人……」赤腳的人敏感的看看四周,繼續說:

  「你等著瞧吧!我們的下一代不會受氣的。」

  伯利恒的小兵

  耶穌誕生在伯利恒,在一個馬槽裡。原來是馬槽的地方現在是一座雄偉厚實的教堂,教堂的對面,是一座清真寺。擴音器拴在寺頂,傳出挽歌似的吟詠,以極淒苦悲哀的調子呼喚人們,又是朝拜的時刻了。

  在如泣如訴的吟詠聲中,從頭到腳包著白巾白衣褲的阿拉伯人紛紛走進寺門。一個大眼睛的少年騎著一頭灰撲撲的大耳毛驢,「踢踢踏踏」走過教堂與回寺之間的廣場,轉進一條石板路的小弄,驢的蹄聲響滿小巷。

  以色列士兵在廣場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近時,看清是兩個年輕而英挺的男孩子,露出潔白的牙齒對路邊的小孩笑笑。

  較矮的一個長著濃眉黑眼,帶點稚氣,像株健康的小青樹。「我們軍人奉命不能對外人發表意見的,」他說,可是又忍不住似的聊起來:「快要期末考了,偏偏輪到入伍,真糟。沒辦法啦!」

  「伯利恒還好,你們別到西岸的希伯倫鎮去,那兒的巴勒斯坦人對所有的過路車子都丟石塊。」

  沙漠裡的青菜

  希伯倫鎮,只是灰撲撲的沙漠中一個灰撲撲的小鎮。以色列政府鼓勵猶太人移民到西岸,試圖把西岸逐漸「猶太化」。年輕的猶太人攜著妻子、年幼的子女,抱著墾荒的興奮,進入阿拉伯人的領域中建立小小的猶太區。首都特拉維夫的房租他們或許負擔不起,在這裡,他們卻可以有自己的房子,甚至能在貧瘠的沙地上呵護出一小片菜園,看綠芽的抽長。

  然而猶太人是佔領者,阿拉伯人是被奴役者。沙漠中也許可以長出青菜,仇恨中卻長不出和平。一個年輕的以色列女人被殺了,一歲多的孩子在屍體邊哇哇大哭。

  然後以色列士兵憤怒的沖進阿拉伯人區逮捕年長的,毆打年輕的,還槍殺了幾個人。阿拉伯的少年,長年失業失學,住在貧民窟中,生命中唯一的樂趣與希望就是往以色列的軍車丟石頭、吐口水。

  我們的車子經過灰撲撲的希伯倫鎮,停了下來。

  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站在破舊的木梯上。她轉過臉來。啊,那麼大的、美麗的眼睛,流著眼淚;她在叫「媽媽」。「媽媽」到哪去了呢?一個幼小的女孩孤單的站在一個木梯上,木梯倚著斑駁的古牆,遠處傳來炮火隱隱的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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