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龍應台 > 這個動盪的世界 | 上頁 下頁


  市場到了。一個拖著長裙子的老婦人深深的彎下腰,撿拾地上的菜葉,一把把丟進身邊的竹簍。兩個荷槍的軍人站著聊天,他們卷起袖子,敞開胸口,露出濃密的毛發揮身冒著熱汗。以臺灣軍人的標準來看,以色列的軍人個個服裝不整、行為不檢……士兵抽著煙、坐在地上、歪靠在牆上,或者與女朋友摟抱依偎著過街,到處可見。而他們在戰場上的彪悍卻又舉世聞名。也許真正在作戰狀態中的軍人反而不會去重視表面上的服裝儀容吧!

  士兵的對面,站著一個一身墨漆的猶太教徒:一頂黑色的高帽,一大把黑色的鬍鬚,及膝的黑色大衣下露出黑色的褲角、黑鞋。他正弓著腰,散發「福音」。

  熙來攘往的人對「福音」卻沒什麼興趣,眼睛盯的是攤子上紅豔豔的水果蔬菜,賣萊的小販大多是以色列的「次等公民」——阿拉伯人。一個深膚大眼、十二三歲的男孩正在叫賣他的攤子——十隻嫩黃的小雞嘰嘰喳喳叫著。一個爸爸把十隻小雞裝在一個蛋糕盒子裡,旁邊的孩子興奮得手足無措。

  賣西瓜的漢子高高舉著一片鮮紅的西瓜,大聲喊著:「不好吃包退!」幾個水果販子開始擊節歌唱,一個唱:「我家東西最新鮮」,另一個接著:「我家東西最便宜——」。一來一往,有唱也有和,市場裡響起一片明快的節奏,壓住了雞鴨的呱呱聲。

  「以前他們唱得更起勁呢!」卡碧摸摸攤子上陳列的三角褲,一邊說:「可是有猶太人批評,說那麼大聲有失文雅,是不文明的表現,外國人會笑話……」

  經過一條窄巷,穿著汗衫的老頭子從斑駁的窗口探出半個身子,對我揮揮手:

  「喂,你們哪裡來的?荷蘭嗎?」

  卡碧對我眨眨眼說:「他大概沒見過東方人:荷蘭大概是他所能想像最遠的地方了。」

  「上來喝杯咖啡好不好?」老頭用力的招手。

  我也對他招手,他破舊的窗口擺著一盆紅得發亮的天竺葵:「也請我的丈夫嗎?」

  「你的丈夫不請!」他大聲的喊回來。

  晚上十點了。住宅區的巷子裡還有追逐嘻戲的孩子,放縱的腳步,快樂的嘶喊。公寓裡都亮著燈,電視的聲音從一家一家敞開的陽臺沖到巷子裡來。頻道聲音大概不能不轉到極大,因為隔鄰的、對門的、樓上樓下的電視聲形成強大的聲網,不開極大就聽不見自己的電視。

  「你覺得很吵嗎?」卡碧說:「哈,現在已經很好啦!我還小的時候,有電視的人不多,街坊有電視的人家就把電視放在陽臺上,對街播送,大家看。不看不行,不聽更不行。幸好那時候只有一個頻道,家家都發出一樣的聲音。現在卻不成,你得壓過別人的聲音才聽得到自己的。」

  不曉得從哪裡傳來歌聲,透過麥克風的擴大,像電流一樣一波一波傳來。

  「吵死了,」卡碧的母親搖搖頭,「吵了三天三夜,好像是暑期什麼遊樂會的!」

  從窗口望出,操場那頭似乎有萬人攢動,「可是從這到那,你相不相信,居然沒有路,建築商互推責任。我又半身不遂,到對門找兒子還得叫計程車來繞好大一圈,唉!真要命,談什麼效率喲!」

  「我寫了封很生氣的信給特拉維夫市長,」卡碧背靠著窗外的「鐵窗」說話,「他倒是馬上就回了信,說下星期要親自來我家瞭解情況。」

  這一張織毯真美。粗糙的紋理,似乎還講著沙漠與駱駝的故事。褐色的樹幹上織出鮮綠的葉子,葉子邊飛著彩色的鳥。在方舟中躲水災的諾亞會放出一隻鴿子,見銜著一枚葉子回來,遂知道水已經退了,讓萬物重生的泥土已經冒了出來。織這張毯子的人,是在回憶諾亞的故事嗎?

  「五百塊美金,馬上賣給你!」留著小鬍子的店長很果斷地說。

  我愛在耶路撤冷的小市場裡買一張諾亞的織毯,但是卡碧說過,講價是國民義務。

  「一百塊!」我回價,作出果決的樣子,其實心很虛。

  「一百塊?」小鬍子很痛心,很不可置信的撩起毯子,

  「這麼美麗的東西才值一百塊?」我也要心碎了,是啊,這麼美麗的東西,怎麼只值一百塊,但是我的腳在往外走。

  「回來回來,拜託拜託,有話好商量嘛!別走別走——」

  他扯著我的手臂往裡拖,行動敏捷的拉出另一張織毯,也有綠葉與鳥,但顏色比較暗淡。

  「這一張賣給你,三百塊,只要區區三百塊!多給我一毛都不要。」

  「那一張,一百塊!」我在簡化我的語言。在小說的技巧中,語句越短,表示一個人越果決。

  「小姐,」小鬍子很痛苦的閉上眼睛,「你知不知道,織毯工人要吃麵包?他還有很多個小孩要吃麵包?我有五個小孩,我也要吃麵包。」

  他眼睛一亮,伸出四個指頭,「四百?」

  「一百五。」

  「三百五?」

  「一百五。」

  「兩百,兩百就好了。真的,兩百我跟我的孩子就有麵包吃了。」

  我歎了一口氣,給了他一百八。扛著我的綠葉與鳥走出狹窄的市場,走進一條石板路,是名叫「耶穌」的那個猶太人曾經背著十字架、血滴在石板上的那條路。黃昏的太陽把城牆的影子映在窄窄的路上,一個全身披著黑衣的老婦人坐在陰影中織繡。

  又是機場。站在乾淨得發亮的地板上,人們禮貌地低聲細語。等候親友的人服裝整齊、姿態優雅的站著,不露出焦躁的神色,不擠到門口去。與別人保持相當的距離,以免彼此干擾。接到了親友,沒有人放任的狂喊。只是擁抱,低聲的問好,回到自己的車裡再大聲談話。

  公路上車子稀少,井然有序,沒有任何喇叭聲、急刹車的尖銳聲。停車付費,全自動化,沒有找錯錢的可能。

  轉進車庫時,我看見人行道上一條大狗,狗的主人正在彎身把地上的狗屎撿進手中的塑膠袋裡。

  我又回到了瑞士。

  在公園的花徑上相遇,瑞士人會與你禮貌地說「早」。在板凳的兩頭分別坐下,他會微笑地說:「今天天氣不錯呀!」你們可以每天在公園相遇,每天在板凳上說幾句話,但是他絕對不會開口請你到他家去。

  他會親切的幫你把嬰兒車抬進公車裡,會把門撐著讓你進去,會把位子讓給你坐,但在同車的這一路上,他與你唯一會說的一句話,是「再見!」他不會問你來自哪裡、往哪裡去、住在何處、做什麼事。碰到一個非常多話的人,在說「再見」之前他會說一聲「今天天氣真好。」

  在信箱裡突然出現一張素雅的訃聞:何年何月何日葬禮在何處舉行,位址與我的一樣,顯然是同一棟樓裡的人,整棟樓也不過十戶人家。可是這死者是誰?我不認識。發訃聞給我的人,也不知道我是誰。在這美麗的公寓住了一年,鄰居之間唯一的溝通是樓梯間一聲匆促的「你好」,面容還沒看清楚,人,已經消失在門的後面。哪一家住了多少人?不知道,因為從來不曾聽過吵架、歡笑、電視、音樂、兒童的追逐聲、廚房的炒菜聲。整棟樓有侯門深似海的安靜。

  在和氣、禮貌、優雅的「你好」後面,總是透著一絲涼氣,人與人之間凍著冰冷的距離。耶路撒冷那個為「孩子的麵包」努力而熱切地奮鬥的店主、菜市場中裸著流汗的胸膛擊節歌唱的攤販、比手劃腳臉紅脖子粗吵架的工人……人的聲音、人的憤怒、人的汗水、人的眼淚,人的味道,真好!

  黃昏,來到湖邊。向湖心遊去,野鴨子的水紋與我撥出的漣漪輕輕吻合。水草將湖水浸得碧綠,水在肌膚上的感覺,像柔軟潔淨的絲緞。五百個人所在的湖畔營區,寂靜無聲,瑞士人在靜默中低聲細語,小心翼翼地不去打擾別人欣賞夕陽湖光的心情。

  走過住宅間的小巷,聽不見任何電視的噪音。清晨,吵醒我的是濃密的樹葉裡嘹亮的鳥聲。到公園裡漫步,花徑草坪上不會有垃圾、狗屎、玻璃碎片。公車的座椅上,不會有嚼過的口香糖、泥鞋印。在人行道上走著,不會有腳踏車從你身後趕來。騎著腳踏車,不會有行人在前面阻礙。開車的時候,不會有老兄慢條斯理的點煙,擋住去路。

  美麗、安靜的環境,真好。

  可是為什麼美麗的環境裡總是住著冰冷的人?為什麼熱情可愛的人總是造出雜亂吵鬧的環境?似乎個性中一定要有那麼一股令人凍結的涼氣,才培養得出文明幽雅的環境,可愛的人與可愛的環境,竟是不可兼得了。

  198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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