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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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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年,在踏過千山萬水之後,我又回到了茄萣。 興達港正鬧著「綠牡蠣」的問題。可是海灘上沒有了垃圾。濱海新建了一條筆直的大路,車輛很少;漁家用路面來曬魚翅。戲臺一座接著一座,正演得熱鬧。留著山羊鬍子的老頭穿著黑色的唐裝,卷起褲角,坐在板凳上看戲。「闊嘴」,也該是這個年齡吧?光著頭的國中生跨坐在腳踏車上,望著臺上出神。 我站在路邊,望著這些人出神。海水就在耳邊刷刷響著,輕輕撲著沙灘。熟悉的夕陽正在同一個角度緩慢地沉落,餘暉把戲臺前的人都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霞色裡。 從前是一大片魚塭的地方,現在新開了一條大路,路很乾淨,很有都市的氣派;拐進一條巷子,卻突然又回到了廿年前。一條臭溝上搭著一座又一座的廁所,所謂廁所,不過是一個坑,糞便就落在溝裡,溝就在路邊,路邊就是人家的廚房。外銷的魚翅、魚幹,就鋪在溝邊讓太陽曬。 轉一個角,又是一座戲臺。上好裝的演員正在做最後一分鐘的準備。繞到後臺,驀然看見一個滿臉大紅大紫的年輕女人坐在板凳上,背靠著戲臺的柱子,正在給懷裡的幼兒餵奶。 她長得很豐腴,穿著短褲,露出兩條大腿晃呀晃的。塗得鮮紅的嘴唇圓起來,正在哼著歌仔戲詞,一副悠游自在、天塌下來也沒關係的坦然。孩子有一張圓潤的臉,長長的睫毛,滿足地吸著奶,在女人的懷裡輕輕晃著。前面鑼鼓已開始響起來。 我定定地站在那裡,泫然欲泣地看著她,看著她抱著嬰兒,像看一幅永恆的圖畫;心裡的虔敬比我站在羅浮宮「蒙娜麗莎的微笑」前的感受還來得深刻,來得真實。鄙俗嗎?是的。骯髒嗎?仍舊。落後醜陋嗎?怎麼可能呢?還有什麼比這幕後戲臺的母子更美麗、更深沉?茄萣鄉的意義,不是由我這種過路人來賦予的。它的價值,它的尊嚴,就在它的鄙俗之中。在它的土地上耕耘、海水上掙扎生活的,是眼前這個母親、這個嬰兒。為茄萣鄉在意義的座標上定位的,是闊嘴、是駝背嫂,是滿臉油粉餵奶的戲子母親,是要在茄萣鄉的土地上生生世世的這些人。 啊,這樣的生命力! 蘇黎世 耶誕節的前晚,大雪覆蓋了大地,厚厚的一層白雪,像條溫柔的毛毯,無聲地覆蓋。 黑夜裡,雪片漫天漫地地翻滾下來。我突然聽見歌聲。打開門,赤腳站在結冰的陽臺上張望:紛紛的大雪中站著四個人,手裡捧著一點燭光,在安靜的街上,唱歌。藉著雪光與燭光,看得出原來是幾個五六十歲的人,鬍子上沾滿了雪花。 一首又一首。街邊公寓裡的燈一盞一盞亮起來,不知何處的陽臺上有人合唱起來。甜蜜的歌聲裡帶著感恩、帶著祈求,一條街充滿著人間的祥和;燭光在雪地裡閃著。 赤腳站在陽臺上聽歌,冰冷的雪花紛紛灑了一身。 ***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會寫出「野火」那樣的作品來。我給過不同的答案,卻從來不曾想過「野火」和我一度引以為恥的茄萣鄉有任何關連。在陌生的蘇黎世、在大雪中聽歌的一刻,卻突然又想起了不重要的茄萣:賣到茶室的兒女、海上失蹤的闊嘴、被捕的大學生、自殺的警員、借貸的母親……啊,促使我寫「野火」的。難道不是像茄萣鄉那樣與我有過交集的鄙俗鄉里?我對臺灣的感情,難道不是來自那些我一直認為與我不同國度的人——闊嘴、黑鼻仔、駝背嫂——他們卻其實早就默默地深深植根於我的民族意識之中?我所關切的人,難道不正是那個歌仔戲子懷裡閉著眼吃奶的嬰兒? 富而有禮的蘇黎世人在讚美上天的恩寵、祈求世間和平時,茄萣鄉的人還在為生活努力、為作人的基本尊嚴掙扎;什麼時候,茄萣鄉黝黑的漁民也和蘇黎世人一樣,溫飽、自由、人權、尊嚴,都已是生活中理所當然的一部分。在月明的海灘上只需要發出幸福的、感恩的歌唱,為世上其他受苦的人類祈求? 一九八六年,臺灣 兩年前,我眼中的臺灣是一個逆來順受、忍辱吞聲、苟且懦弱的臺灣;「野火」的第一把火,《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是一聲忍不住的怒吼與指責。兩年後的臺灣,卻是一個相當不一樣的社會。草根階層發起環境自保運動,表示民眾生氣了。大學校園裡發生衝突,表示學生生氣了。反對人士組成新黨,表示黨外也終於忍耐不住了。《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這篇文章大概不可能在一九八六年出現,因為「生氣」的中國人已經很多。 解除戒嚴、開放黨禁、注重環保等等都是執政者面對「生氣」的社會所作的因應措施。但如果政府的覺醒永遠落在民眾覺醒的後頭,如果改革永遠來在民眾「生氣」之後,這個政府是吃力又不討好的,因為它一切的革新努力都顯得被動、被迫、勉強。聰明的政府要走在人心思變的前頭,主動地改造環境。 「集外集」收集了「野火」之後所寫的社會批評,事實上是一個「野火的告別」。人既然已經在歐洲,我就不可能繼續專注地審視臺灣。不同的環境有不同的刺激,我寫作的觸鬚必然地要伸向新的草原。「集外集」同時是一個歷史的見證。一九八六年的臺灣社會發生了這麼一個「野火現象」,為什麼會有這個現象?支持者為什麼支持?反對者為什麼反對?「集外集」,更是不作假的「小市民的心聲」——平常不敢吐露的心聲。一千多封來信中,有些信令我驚詫:所謂的市井小民對臺灣的問題有那樣透徹的瞭解,對時事有那樣尖銳的批判。有些來信則令我難過,最令我難過的,無寧是那篇高三女生的「野火燒死臺灣」。她的信中一字一句似乎都出自肺腑,而每一字每一句又都是僵硬的意識形態的灌輸結果,像口號一樣的喊出來。她的歷史詮釋、民族意識、是非判斷,百分之百地配合官方政策需要。面對這樣一個中國的下一代,一個完美的灌輸案例,我的心情特別、特別的沉重。 *** 茄萣鄉那個戲子懷裡的嬰兒,那個臉頰豐潤、眼睛清澈的中國嬰兒,有權利要求我們給他一真正開放自由的社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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