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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會


  「是我,爸爸。今天好嗎?什麼痛?」

  「腳痛,忍不住吃了雞,痛風又發了。」

  「不是知道不能吃雞嗎?媽媽不是不准你吃嗎?你偷吃的是吧?」

  即使是八十歲,還是看得出階級。那被尊稱「將軍」的,腰杆兒挺直地坐在上位,人們不停地去向他敬酒;敬酒的人站著,可能還拄著拐杖,他坐著。臉上和別人一樣,滿布黑班,但是眉宇間畢竟有幾分矜持。尊嚴,大概就是你如何堅持別人怎麼看你吧。

  接到你電話你已上路,他就摸著扶手下了樓來,站在飯店門口守候。遠遠看見你的座車,他就高舉一隻手臂,指揮司機的動線。下車時你告訴司機,「把公文帶回府,兩點準時來接。」話沒說完,他已經牽著你的手,準備上樓。你曾經很婉轉地對他說,「我四十歲了,你不必牽我的手過街。」他說「好」,到了過街,他的手又伸了過來。後來你又很嚴肅地告訴他,「我已經五十歲了,你真的不必牽我的手過街。」他說「好」,到了過街,照牽不誤。他的手,肥肥短短厚厚的。

  然後有一天,一個個兒很高、腿很長很瘦的年輕人,就在那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很認真地對你說,「我已經十八歲了,你真的應該克制一下要牽我手過街的反射衝動。」

  你當場愣在那裡,然後眼淚巴巴流下,止不住地流。兒子覺得丟臉極了,大步竄過街到了對岸,兩手抄在褲袋裡,盯自己的腳尖。你被擁擠的車流堵在大街中線,隔著一重又一重的車頂遠遠看著兒子陽光下的頭髮,泛出一點光。你曾經怎樣愛親吻那小男孩的頭髮啊。他有那種聖誕卡片上常畫的穿著睡衣跪著祈禱的小男孩的頭型,天使般的臉頰,聞起來有肥皂清香的頭髮,貼著你的肩膀睡著時,你的手環著他圓滾滾的身體,感覺無比的踏實。「受傷」的感覺逐漸克服,你噙住眼淚,浮起一股淡淡的荒涼感。

  你環顧周遭,一片紅塵喧囂,卻好像看見無邊無際的淡漠的空曠,來者恒來,去者恒去,沒有什麼東西是抓得住、留得下的;原來,所有喧囂的紅塵都是因風滾動的蓬草,往一個方向,曠野的盡頭奔去。原來所有自己的當下啊,都是別人的過去。你戀戀不捨的,他急急擺脫。你急急擺脫的,別人又戀戀不捨。生命的延續,是留戀和擺脫的永遠的移交程式。既然來了,你就準備好要順從到底。

  司機把你在座車裡批完的公文放進一個提袋,將車開走。你像綿羊一樣讓他牽著你的手,一步一步上樓去。

  他很興奮。這是第一次,你出現在他的同學面前。「將軍」站起來和你敬酒,「團長」要你一本簽名的書,「陳叔叔」要和你討論資治通鑒以及今天的權力局勢。一圈酒敬下來,你問他,「怎麼潘叔叔今天沒來?」

  潘叔叔曾是英雄,在共軍圍城的緊急中還救了一城的父老。

  「中風了,」他說,「臉都歪了。也不能走路。」

  一個老人危危顫顫地被人扶著過來敬酒,你站起來,想聽懂老人說什麼,但是口齒含混,你完全聽不懂。他夾了一塊雞肉,擱在你碗裡一一你曾經多麼痛恨這湖南鄉下的飲食習慣,一定要夾菜給別人,強迫進食,才算周到。他在咕噥咕噥說什麼,聽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在說剛剛那個人。「當年是我們學校的的才子,會寫詩,會唱歌,也很能帶兵。現在很可憐,聽說兒子還打他,打了跌在地上,骨頭都跌斷了。老同學也不曉得要怎麼幫忙。」你再看那「才子」一眼,他已在右邊一張桌子坐下,吃著東西,弓著背,頭勾得很低,幾乎碰到眼前的飯碗。

  有人拿了一本《湖南文獻》過來,說,「局長,這裡有我的一首詩,請你指教。」你趕忙站起來,恭敬地接過雜誌。他雙手舉著酒杯,說,「王柏學長的詩,那還用說嗎?小女只有學習的份,哪裡談得上指教呢?」他的志得意滿,實在掩藏不住。每一個謙虛的詞,都是最誇張的炫耀。你忍耐著。王柏走了,他又夾了一塊蹄髕肉到你滿得不能再滿的碗裡,說,「你記不記得《滕王閣序》?」

  「記得。」

  「我們的才子也叫王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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