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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牙


  「喂一一吃過飯嗎?」「聽見嗎?聽見我說話嗎?我是你女兒一一」「我說,你一一吃一一過一一飯嗎?是不是聽筒拿倒了你?」「你的假牙呢?」她拿下了假牙,兩頰癟下來,嘴唇縮皺成一團。原來,任何沒了牙齒的人,都長得一樣:像一個放得太久沒吃的蘋果,布上一層灰還塌下來皺成一團,愈皺愈縮。而且不管男的女的,牙齒卸下來以後,長像都變得一樣。

  她很靦靦地,像一個被發現偷了錢的小孩,將假牙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來攤在手心,讓你檢查。

  瑪麗亞在一旁說,「她用稻子去砍假牙。」你儍了。「她說,『瑪麗亞的國語有印尼腔,』假牙痛,不俗服,所依就拿剪刀去銼,還拿稻子去砍。假牙不好,她要修假牙。」瑪麗亞氣氣的,有點當面告狀的意思。

  你說,「把假牙交給我,我來處理。」她不好意思地笑著,溫馴地將假牙放在你手裡。「假牙不舒服的話,要醫生去修,自己不能動手的。好嗎?」她已經走到陽臺,兀自坐在白色的鐵椅上,面朝著淺藍色的大海;從室內看出去,她的身影是黑的,陽光照亮了一圈她的頭髮,像個完美的輪廓剪影。

  她走路那麼輕,說話那麼弱,對你是新鮮的事。記憶中,任何時候、任何場合,她總是那個笑得最大聲,動作最誇張的一個。少女時代,你還常因為她太「放肆」、太「野」,而覺得「挺丟臉的,這樣的媽」。她笑,是笑得前仰後闔,笑得直拍自己的大腿,笑得把腳懸空亂踢,像個「瘋婆子」一樣。也因為她的「野」,你和她說話有一種特殊的自由。那一年,她拿了你新出的小說過來,邊搖頭邊說,「小珍啊,你這一本書,我是一個朋友都不敢送地。」

  「嗄,為什麼?」

  她打開書,指著其中一頁,說,「喏,你自己讀讀看——」

  街口,和往常一樣,坐著三兩個流浪漢……其中一個頭髮髒成一團的人岔開腿歪坐在地上。褲子顯然已沒有拉鍊,我不得不瞥見他的毛髮和陽具……馬匹經過眼前,滾動著一股氣味,是乾草和馬汗的混合吧?倒有點像男人下體毛髮的氣味,說不上是好聞還是不好聞……

  「你一一怎麼會寫這種東西?」她想想,又認真地說,「你怎麼知道『辣裡』一一『辣裡』是什麼氣味?」杭州音,「那」是「辣」。

  你也很認真地回答,「媽,你不知道『那裡』一一『那裡』是什麼氣味?」

  她笑了,大笑,笑得嗆到了,斷斷續續說,「神經病!我喇裡曉得『辣裡』有什麼氣味。」

  你等她笑停了,很嚴肅地看著她,「媽,你到七十歲了還不知道『辣裡』什麼氣味,確實有點糟。」你執起她的手,一本正經地說,「但是別慌,現在還來得及。」

  「要死了一一」她笑著罵你,而且像小女生一樣拍打你;很大聲地笑,很兇悍地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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