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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爾


  我看見一個僧人,從幽靜的巷子裡走出來。灰色的僧袍被風吹起一角。僧人臉上滿是皺紋,眼神靜定,步履穩重。

  我看見一家紙店,宣紙一捆一捆的,大大小小的毛筆懸掛,黑色的筆桿,白色的毛,像含蓄未開的白荷花,一個美的展覽。攤開在人行道上的,是厚厚一疊手工制紙,桌面一樣大。紙面凹凸,紋路粗獷,紋與紋間夾著真實的沉綠色的竹葉和絳紅色的九重葛花瓣。十月的陽光照在紙上,我就站在那人行道上,看呆了。要怎樣的崇拜美,才會做出這樣的紙來啊?

  晚上,車子沿著皇宮的高牆走,轉了一個彎,進入一條小路,兩旁的樹幹筆直,全是銀杏。

  我看見一節臺階,歪歪斜斜、凹凹凸凸的,粗石鋪成。臺階上頭,是一棟歪歪斜斜的木頭寮屋,看起來像任何市政府都會用黃條圍一圈封鎖起來的「危樓」。推木門,地板有點震動,木門咿呀作響。裡頭樂聲流蕩,人頭滿滿。鼓、小提琴、鋼琴、吉他,一個清麗的女歌手正在唱英文歌,歌聲低迷幽怨。長髮紮成馬尾的酒保兩手抓著好幾個啤酒瓶,在擁擠的人群裡穿梭。沙發都是破的,用膠帶一層一層包紮纏繞。桌子其實是鐵灰色的金屬垃圾桶,桶口壓一張玻璃。天花板是裸露的木結構,貼了亂七八糟的白色保麗龍,像是為了漏雨時接水。五十年代的一輛破腳踏車自天花板垂下。一幅難看的字,掛在圖牆上,鏡框框著。寫的是「貯蓄國力」。下款是「樸正熙」。旁邊一張泛黃的髒髒的人像照片。是樸正熙的照片。

  朋友和我點的都是啤酒,從瓶子裡仰頭飲。

  一九四〇年在平壤的鄉下出生,是牧師的兒子。五歲時,「對瀋陽印象最深的是什麼?」我問他。

  日本戰敗撤離,共產黨來了,一家人輾轉逃到瀋陽,一住就是三年。

  「只有八歲,」他說,「很多事情不懂,但是無法忘懷,一個是,日本人走了,蘇聯人來了,蘇聯兵家家戶戶找女人。我媽和鄰居的的女人一聽到風吹草動就從後門竄逃,抱著我們躲到高粱田裡去,一整夜都躲在田裡,很冷。另一個難忘的,當然是炮火。國共內戰,每天都看見炮火炸爛了房子,很多死人。城外炮火打進來,城內還在肅清。當時不懂,但是我在火車站前面看見打人,活活把人打死。國民黨的挨家挨戶搜捕共產黨人,拖出來就當場打死。太恐怖了。」

  這個韓國孩子看見的是一九四八年的瀋陽。孩子不知道在中共的史書裡,他所經歷的這段歲月是這麼記下的:「1948年9月12日至1948年11月2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東北野戰軍在遼寧西部和瀋陽、長春地區對國民黨軍進行的一次重大戰役,大獲全勝,殲敵47萬多人,這就是解放戰爭中的第一大戰役一一遼沉戰役。10月28日,東北野戰軍根據中共中央軍委的指示,為防止瀋陽地區國民黨軍從海上撤走,在部署遼西會戰的同時,就作了追殲瀋陽、營口國民黨軍的部署。東北野戰軍相繼攻克了撫順、本溪、鞍山等城鎮。11月1日,攻城部隊向瀋陽市區發起總攻,2日佔領瀋陽全城,殲國民黨軍13萬人。遼沈戰役全部結束,東北解放軍以傷亡6.9萬餘人的代價,殲滅東北國民黨軍47萬餘人。」

  11月2日瀋陽「解放」或說「淪陷」了,中共中央還在次日發了賀電:「依靠我東北前後方全體軍民團結一致,英勇奮鬥……在三年的奮戰中,殲滅敵人一百余萬,終於解放了東北九省的全部土地和三千七百萬同胞。」

  賀電中有勝利的狂喜,現在讀來特別恐怖:中國人相互拿起屠刀砍殺,殺死幾百萬同胞鄉親,然後大肆慶賀。

  六十七歲的韓國孩子靜靜地說,「我們冒死逃出瀋陽,流離顛沛,最後終於回到了韓國,在漢城住下來,我快十歲了。然後也是在街上,看見打死人。李承晚的員警挨家挨戶搜索共產黨人,拖出來在街上就活活打死。」

  朴正熙獨裁專政時,韓國孩子流亡歐洲,成為反對份子,被韓國政府列入黑名單,剝奪返鄉權。一直到獨裁者被刺殺,民主建立,他才回到韓國。那時,他已流亡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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