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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phistication


  大陸人和臺灣人很容易看見香港之所缺,譬如香港的書店很少,二樓書店很小,在品質上完全不能和臺北的誠品或金石堂相提並論,在量體上不能和上海或深圳書店來比。譬如香港缺少咖啡館或茶館文化,既沒有上海咖啡館那種小資風情,也沒有北京酒吧的前衛調調,更沒有臺北夜店的知識份子「左岸」氣氛。譬如說,香港的政府高官很善於談論一流的硬體歸畫,但是很少談文化的深層意義和願景。香港的知識份子很孤立,作家很寂寞,讀者很疏離,社會很現實……有些人嚴苛地說,香港其實既不是國家也不是城市,在本質上是一個營運中的「公司」,缺少「營利」以外的種種社會元素。

  可是,大陸人和臺灣人也看見很多東西,香港獨有,而大陸和臺灣卻忘塵莫及,學都學不來。譬如廉政公署之肅貪有效,大陸受XX專政所限,連想都不必想,即使是民主的臺灣,以過去這幾年的管治亂像來看,即使把制度抄襲過去,真運作起來恐怕也很難讓人有信心。譬如香港馬會之兼公益和營利,來香港取經者絡繹不絕,但是在建立起一個完善的制度之外,還需要公私分明、不偏不倚的工作態度,還需要一絲不苟的執行能力——大陸和臺灣要達到香港的高度,恐怕也需要時間。譬如香港機場的管理和經營,巨大的人流物流繁雜穿梭交匯,人在其中卻覺得寬鬆舒適,秩序井然,管理嫺熟化於無形。相較之下,任何一個華人世界的機場都顯得笨拙落後。

  香港所獨有,而大陸人和臺灣人不太看得見的,還有一個無形的東西,叫做都會品味。它不是藏書樓裡鑒賞古籍善本的斟酌,那份斟酌北京尚未斷絕;它不是復古巴羅克大樓裡裝上最炫魅的水晶燈的張揚,那份張揚上海很濃;它也不是禪寺或隱士山居中傍著茶香竹影傾聽「高山流水」的沉靜;那份沉靜臺北很足。

  香港人的都會品味,充分表現在公共空間裡。商廈大樓的中庭,常有促銷的酒會或展覽。你提早一個小時去看它的準備:鋪在長桌上的桌布,絕對是雪白的,而且燙得平整漂亮。穿著黑色禮服的侍者,正在擺置酒杯,白酒、紅酒、香檳和果汁的杯子,他絕對不會搞錯。麥克風的電線,一定有人會把它仔細地粘貼在地,蓋上一條美麗的地毯。賓客進出的動線,井井有條;燈光和音響,細細調配。

  同樣的商廈酒會或展覽,放在大陸任何一個城市,多半會淩亂無章,嘈雜不堪。放在臺灣,則可能要費很大的勁,才可能做到杯子不會擺錯,桌巾沒有油漬,麥克風不會突然無聲。

  如果是放在五星級酒店的籌款晚會,也只有香港人知道「華洋雜處」的藝術,把什麼人跟什麼人排在一桌才有社交效果,放什麼樣的影片和音樂才能令人感動,拍賣什麼東西、如何「靜默拍賣」才能募集到錢,全程流利的英語,包括用英語講笑話,使來自各國、語言各異的賓客都覺得揮灑自如。

  同樣的晚會,如何放在大陸或臺灣呢?

  如果是藝術演出前的酒會,香港人不必說就知道,舞臺是藝術家的專利區,政府官員要在眾人前做長官致詞,紅頂商賈要在鎂光燈前接受表揚頒獎,都在舞臺外面的大廳舉行,避免上臺,奪了藝術家的光彩。致詞,多半很短;頒獎,多半很快。

  在香港人的都會品味裡,sophistication(世故,老練;精巧,精緻)是個核心的元素。

  因此,回歸十周年時,解放軍特別來香港表演高亢激情的愛國歌舞一一我猜想,香港人帶著某種微笑在看。

  我路過一場草地上的婚禮。白色的帳篷一簇一簇搭在綠色的草坪上,海風習習,明月當空,鳳凰木的細葉在夜空裡飄散,像落花微微。幾百個賓客坐在月光裡,樂隊正吹著歡愉的小喇叭。一盞小燈下,豎著一張照片一一新娘和新郎相擁而立的小照片。好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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