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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


  沒有想到我會親眼目睹這一幕。

  臺灣南部鄉下小鎮,半夜十二點,十字路口,一家二十四小時豆漿店。這大概是臺灣對中華文化最美好的貢獻,三更半夜,你可以隨時從幽黑寒冷的巷道走進這溫暖明亮的地方,看著平底大鍋上鍋貼在滋滋煎燒,新鮮的豆漿氣息在空氣裡彌漫,脆脆的油條、松松的燒餅、香得讓人受不了的蔥油餅,全在眼前。忙碌工作的幾個年輕婦人用輕快的語音問客人要吃什麼。整個小鎮都沉在黑暗中,這簡陋的小廳就像個光亮的櫥窗,正在展出生活的溫煦和甜美。

  一個穿著拖鞋的客人大踏步進來,顯然認出了正在低頭喝豆漿的朋友,用力拍了他肩膀,說:「怎樣?我們來賭吧。賭你們贏我們六十萬票?」

  喝豆漿的那人抬起頭,半認真半玩笑地說:「唉呀,八年都給你們玩光了,還要怎麼賭?」穿拖鞋的愣了一秒鐘,然後陡然變臉,衝口而出:「你娘!外省的,你們滾回去!」

  喝豆漿的跳了起來,看見那穿拖鞋的已經抓起凳子,高高舉在頭上,馬上要砸下來的千鈞態勢。他也紅了臉粗了脖子,怒聲回說:「誰滾回去?跟你一樣繳稅,你叫誰滾回去?」

  穿拖鞋的高舉凳子就要衝過來,旁觀者死命拉住,他揮舞著凳子大吼:「不是臺灣人,給我回去!」

  那「外省的」一一這回我看見了,他也穿著拖鞋,邊往外走邊用當地的閩南語回頭喊:「好啊,臺灣人萬歲!臺灣人萬歲!」

  我一直緊握母親的手,附在她耳邊說:他們是好朋友,他們只是在鬧著玩的。」母親已經無法明白那兩人在說什麼:相信了我的解說,只是皺著眉頭說,「玩得這麼大聲,小孩子一樣,不像話。」我把油條分成小塊,放到熱豆漿裡浸泡,泡軟了,再讓她慢慢嚼。

  回到家,反正睡不著,打開電腦看網上新聞。德國的《明鏡》首頁報導是這一則:從醫生到歌劇演員,從老師到翹課的學生,都曾經是二戰時屠殺歐洲猶太人的幫手。約有二十萬的普通人參與其中。一個進行多年的研究快要出爐,明確指出,現代社會的國民可以在一個邪惡的政權領導下做出可怕的事。

  馬特納,一個維也納來的小員警,1941年在白俄羅斯執行勤務,就參與了槍斃2273名猶太人的任務。他當時給他的妻子寫信:「執行第一車的人時,我的手還發抖。到第十車,我就瞄得很准了,很鎮定,把槍對準很多很多的女人和小孩,還有很多嬰兒。我自己有兩個小寶寶在家,可是我想,我的小寶寶要是掉到眼前這批人手裡,可能會更慘。」

  二戰後,主流意見認為,這些喪盡天良的事,都是一些特別病態的人,在少數大戰犯的領導之下做出的。這樣來理解,讓人比較寬心,因為,一般善良普通人是不在其中的。

  從上世紀90年代就開始進行的這個大型研究卻有重大發現:具體證據顯示,起碼有20萬德國和奧地利的「普通人」是罪行的執行者,不同宗教、不同年齡、不同教育水準的人,都有。

  天色有一點點灰亮。大武山美麗的棱線若有若無,混在雲裡淡淡地浮現,滴溜溜的鳥聲,流轉進窗來。

  豆漿店的人說,那兩個差點打架的人,一個是在市場賣鮮魚的,一個是中學老師,本來是不錯的朋友。可能喝了點酒,也許過兩天就和好了也說不定。

  可是我感覺絲絲的不安。畢竟文明和野蠻的中隔線,薄弱,混沌,而且,一扯就會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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