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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臺灣發現我(4)


  11

  不,我指的不僅只是空間環境的寧靜;在寧靜的空間環境背後有一種源自內在生活秩序的心靈的寧靜。有的民族,因為知道什麼在先,什麼在後,心裡有一種篤定。

  在海德堡大學開的當代臺灣文學課裡,學生問:寫童年的作者特別多,似乎臺灣作家特別懷舊?

  失去的,當然分外眷戀。臺灣的作家是永遠地失去了他們的過去。懷想大陸的,發現四十年睽隔的家鄉面目全非,不如不見。著眼臺灣的——你我之中有多少人還有一條童年的街讓他回頭?哪裡是余光中的廈門街?哪裡是白先勇和周夢蝶的明星咖啡?隱地的西門町變成了什麼樣子?袁瓊瓊的眷區還在嗎?淡水最後的列車開到了哪裡?

  你若是個德國作家,那麼很可能你出生的那棟老房子還在,粗大的玫瑰依舊攀牆而上。那條街還鋪著石板,轉角處的農舍老傳出乾草和牛糞的氣息,你每次興起回老街,都會看見和你同上小學的大傻個兒正在院子裡耙草。你曾經放紙船的水溝還在那裡,兩個穿短褲的小男孩,正勾著身玩紙船。

  那條街,包括它的顏色和氣味,一直在那裡,所以你不必渴求。你知道,在人生的大浪中翻滾沉浮、疲倦彷徨的時候,有那麼一條街讓你回頭看看:它像一面晶亮的鏡子照著你最原始的來處。如果你來時頹喪墮落,它使你振作;如果你來時飛揚跋扈,它使你謙和沉潛。

  是對這條街的瞭解,使你能把過去和此刻銜接起來。因為有著對歷史的記憶,所以你能詮釋現在,面對未來。知道從何處來,然後知道往何處去——過去、現在、未來之間有所傳承,就是生活的秩序。體認了這個秩序,所以篤定,所以寧靜。

  靈活、聰明、不畏艱辛,勇於冒險的臺灣孩子,蔑視法規、不講原則、苟且短視的臺灣孩子,在闖蕩四百年之後,走到了一個最困難的關口:他想追求篤定和寧靜,一個和他原始個性背道而馳的理想。解萍,追求根的深紮。

  很困難,因為這一切,他不能夠繞著走。

  12

  保姆到書房來說,樓下的馬桶護圈壞了,老掉下來。

  讓我想想,或許書桌上這半卷透明膠帶可以把它給黏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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