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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臺灣發現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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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臺灣人的個性中有一種驚人的彈性。

  用雜誌和磚頭修理木床的權宜之計,是一種彈性。「將就點吧!」我們常說。「過得去就好!」我們常聽說。把滾動晃動的抽屜擺上卡車哐當嘩啦地搬家,是一種彈性。「沒關係啦!」是我們的口頭禪,「請裁請裁啦:」是最友好的用辭。抓起一支牙刷就可以浪跡天涯,是一種彈性。「四海為家嘛!」大家彼此安慰,拍拍各自的肩膀。

  這種彈性像水,碰到山就往穀底流下去;也像草,砥到石磚就從縫裡鑽出來。街市燈海太令人眼光繚亂了嗎?檳榔小販就裝置更刺激人耳目的警用燈。高速公路上堵車了嗎?路肩就成為康莊大道。「此路不通」的牌子掛了出來?且慢,咱們給他開出一條路來。

  大漢溪河床上那條蜿蜿蜒蜒、崎嶇不平的泥路,那大泥坑上兩道單薄的木條——究竟是臺灣孩子的缺點還是他的成就?我的意思是說,你要譴責他的違法脫序,還是讚美他的勇於闖蕩、不怕阻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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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個森林裡的小木屋,我們坐在火焰熊熊的壁爐邊看書。他在讀一篇報導:從前東德公安部的秘密忠誠資料現在在太陽下攤開,好像你突然翻開一個久置濕苔上的石塊,陰濕處的惡形惡狀的爬蟲全現了出來。德國舉國上下在追討從前為秘密員警工作的線民……用日爾曼人一貫的楔而不舍的精准,面對自己不愉快的過去。

  我在讀「天下」出版的《發現臺灣》已經是第二遍了。

  不瞞你,我沒讀過臺灣史。

  臺灣的孩子沒讀過臺灣史?正是。我讀過中國歷史、英國歷史、美國歷史、德國歷史、猶太人的歷史、吉普賽人的歷史……可是,我不曾讀過臺灣史(其實不必對你覺得羞愧,因為我想你八成也沒讀過);我們一直不太把臺灣當一回事。

  讀《發現臺灣》的感想,就好像,這臺灣的孩子我已經認識了一輩子的時間,卻第一次看見屬於他的照片簿。簿子裡有發黃的照片,照片下面有母親的手跡,寫著孩子胎記的顏色、第一次摔破頭的地方、上學時走過的路、第一篇作文……對著照片本子我輕聲「啊」了出來,「對,他就是這一副德性,原來如此——」

  黯黃的照片再度提醒我:臺灣是一個移民社會。三百年前在狂風巨浪中跟路上岸的是移民,四十年前從擁擠不堪的軍艦上倉皇入港的,是移民,也是難民。對移民,這海島是個供人開發掠奪的地方;對難民,這是一個暫時歇腳的地方。移民的開發心態,使原本樟木產量舉世無雙的臺灣今天看不見幾株樟樹;難民的苟且心態,使人口早超出五百萬的大臺北到九十年代還沒有一個暢流的捷運系統。

  是因為,當初來的時候,草莽初辟,搭個竹篷就得睡一家大小,所以養成了用磚塊和雜誌修床的習慣吧。(華德指著修好的床說:「這床還可以用上一百年!」我說:「誰管一百年以後的事?」)是因為,唐陶宋瓷都在「老家」,所以不在乎哐當嘩啦地搬家,摔破幾個大同磁碗吧。難道不是因為,當年從湖南流離到浙江,從浙江顛沛到海南,從海南亡命到臺灣,身上唯一的財產是奶奶臨行密密相縫的一隻布鞋。難道不是因為那流離顛沛的命運,所以我年邁的中國父母到今天還保留了適應飄泊的自衛本能?你可以讚美他們的彈性,但是知曉他們的彈性來自哪裡,令我神傷。

  移民,自然也是拓荒者。拓荒者的人生課題不在禮法的傳承維繫.那是舊社會的規則。在瘴癘叢生的新世界裡,重要的是如何闖出路來。對大自然的險惡,用柴刀和臂力去闖;對政治勢力的險惡,用機智和狡獪去繞。荷蘭人、鄭成功、清政府、日本天皇、國民黨,各有各的統治方式,統治方式就是所謂「法」。對於拓荒者,守不守「法」只是末節,達不達到生存目的才是主題。法無礙於目的就容忍它,法有礙於目的就繞過它。

  這並不稀奇。澳洲人也有這個個性,早期的美國人更是。你也記得嗎?西部片裡的英雄,可多半不是那呆頭呆腦的警長,而往往是那一槍在手、恩怨自決、單騎闖天下的好漢。從法治的眼光看,咱們的廖添丁可是個該受管訓的甲級流氓。

  法,對於臺灣移民的孩子,就像大漢溪邊佇立的「此橋不通」的木牌,繞過它!路是人走出來的。只要達到目的,沒有人在乎河床地通車嚴重的破壞環境,沒有人在乎路肩超車會肇成最致命的車禍,沒有人在乎檳榔攤上亂真的警用燈威脅了真正警燈的作用……

  那個不能容忍我十公分「侵佔」的德國員警會覺得臺灣人這種對法和秩序的蔑視是駭人聽聞,匪夷所思;來歐的朋友也搖頭:你不知道,臺灣的脫序實在令人難以忍受,太亂了,太亂了!

  我怎麼會不知道?你忘了《野火集》是誰寫的。可是,不管你喜不喜歡,臺灣人這種山不轉路轉的伸縮性,這種蔑視成規的草莽性格,這種只認目標不講原則的「闖」勁,難道不也正是它今天經濟成就的種子嗎?將小汽車開進泥濘的河床、開過泥坑,是脫序也是不畏艱辛;隨隨便便地搬家,是邋遢也是靈活;用雜誌和磚塊修床,是短見也是聰明;用一分錢,作八分投資、講十分話,是輕率也是勇於冒險。臺灣的外貿奇跡,不就是無數個提著〇〇七小提箱的臺灣孩子用他那靈活、聰明、不畏艱辛、勇於冒險的移民個性「闖」出來的嗎?

  10

  不要輕視臺灣的錢。錢並不骯髒,它催化了人對自由的渴求,也給人帶來自信,有了自信就有自尊。在夏日明媚的歐洲街頭,你常看見臺灣出來的青年,背上背著帆布袋,手裡拿著地圖,表情輕鬆,昂首闊步。

  那種輕鬆,使你想起吳濁流在一九四七年所憧憬的臺灣「烏托邦」:「……做任何事都不會受人監視;走什麼地方都不會受員警責備。寫任何文章都不會被禁止出售;攻擊誰都不會遭暗算;聳聳肩走路也沒有人會說壞話……這樣努力建設身心寬裕而自由的臺灣……」

  歷史上最「身習寬裕而自由」的臺灣,恐怕就是你我眼前的臺灣了。尤其是當你想到,這昂首闊步的一群,都不必是什麼高幹子弟、權貴之後,只是最尋常的百姓,你知道移民的離鄉背井、顛沛流離,都有了令人欣慰的成果。

  可是,為什麼來到歐洲的臺灣朋友怎麼那麼不快樂呢?

  住在德國的我,哎,想死了臺灣的紙醉金迷,熱鬧繁華。來德國小住的臺灣朋友,卻又羡慕我的寧靜。

  這裡實在寧靜。

  一個無事的下午,你可以坐在客廳裡聽風走過屋瓦、穿過松樹的聲音。到草原上走走,若是夏季,白色的瑪格麗特開得如癡如醉;若是秋季,蘋果就「噗」的一聲掉在你眼前小路上,撿起來就可以啃。小鎮的路鋪著青青石板,沿街的老屋門簷上還刻著年代:一五一七,明朝的;一三〇八,啊,元朝的;一〇八七,哇,宋朝建的……窗臺上擺著一列鮮紅欲滴的海棠。

  轉角有棟老屋正在整修。二樓淩空架著,一樓打空了。一個白髮老師傅正在敲敲捶捶的。這房子有四百多年啦,他說,不能拆,就是能拆,主人也不捨得呀!可是裡頭設備想現代化,他擦擦眉毛上的汗,所以得把外殼架空了,只裡頭翻新。怕損壞老結構,所以所有機器都用不上了,全得靠手……

  那豈不貴極了?

  是啊!老師傅點頭,要貴上好幾倍呢!可是國家有補助,歷史嘛,不能丟哇!

  老師傅拾起錘子,叮叮敲起來。聲音輕脆地迴響在安靜的石板街上。

  朋友坐在客廳地毯中央。午末的陽光投射進來,他閉眼仰臉對著太陽,就這樣久久坐著,一直到陽光完全沒入松影。他輕聲喟歎。

  我感覺到臺灣人對寧靜的近乎痛苦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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