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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臺灣發現我(2)


  4

  我決定自己開車。

  在德國,趕路的時候,我可以開一百八十公里的時速,但一直沒有勇氣在臺灣開車。怕。連爬帶滾地行過大漢溪之後,我想,嘿,我也是個臺灣的孩子,咱們一塊混混吧!

  所以就上了路,是個桃園的夜晚。華燈初上,一片流動閃爍的繁華熱鬧。行駛在燈紅酒綠的市區中,困擾我的,竟然不是那擁擠的人群,也不是那竄來竄去不可捉摸的摩托車,而是,說出來你或許覺得可笑——我老是找不到紅綠燈!沿街矗立著一個比一個大的招牌,招牌上閃著千奇百怪的霓虹燈:皇宮KTV的燈滴溜滴溜地繞著打轉,春風理髮廳的燈魔幻似地旋轉又旋轉,藍寶石舞廳、全家福海鮮館、大時代咖啡廳、夢露寶館……簡直是一片絢麗的燈海。在這樣一片漩渦似的刺激性極強的五光十色的燈海中,我的眼睛忙不過來;紅綠燈在哪裡?

  前面有一個什麼警燈在閃爍,讓我習慣地緊張起來——是修路?警車?救護車?消防車?要不要讓路?尋找燈的來處……天哪,是「真壞戒」檳榔攤!為了在絢爛的燈海中更絢爛,賣檳榔的人在攤子上裝了閃爍旋轉的警燈。

  每段街都有個檳榔攤,每個檳榔攤上都閃著荒謬的警燈。我一感覺到警燈的閃爍就下意識地緊張戒備,然後又安慰自己這只不過是「其壞戒」檳榔。帶著這種牙疼似的內部抽搐,上了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另有一番文化。我早有準備。切入超車、不斷蛇行換線道、大卡車大巴士佔用快車道、計程車尾追不舍……沒有什麼了不起。我開得很穩、很快樂,在家的感覺真好,啊,我愛嘈雜的醜陋的臺灣,聽聽莫札特吧,反正車速慢了下來,前面顯然開始堵塞,莫札特的長笛像空中掠烏拉出的弧線,流利優美。

  然後,我睜大著眼睛,不相信這樣的事會發生:路肩,有人開上了路肩,路肩超車。一輛,一輛,又一輛,毫不猶疑地,在路肩上賓士。

  兩眼發直,我聽見自己發出長長一聲「啊——」;是驚駭,或竟也是讚歎。如果路肩都能走,朋友,這世界還有什麼不能走的路、不能做的事?我輸給你,臺灣的孩子。

  5

  坐在福華的中庭咖啡座裡,聽出版的朋友說文學的書如何如何地沒有人買。「社會多元的意思,」他說,「就是說.沒有人願意連續地坐上兩小時看一本讓腦子累一點的書。」

  「別難過,」我安慰他,「你看那邊櫥窗裡那個東西,也一樣沒人買。」

  那是一把義大利進口的雨傘,標價兩萬元。

  「哈,」他輕蔑地笑起來.「那個東西,有人買!」

  咖啡座上坐著化妝明豔、穿著入時的女人,疊起玻璃絲襪的腿,優雅地啜著咖啡。好幾個穿白襯衫、深色西褲的男人對著手裡的大哥大說話。其中一個,竟然是些許年不見的大學同學。

  「還在高中教歷史嗎?」我問。

  「不教了,沒前途。」他說,把大哥大熟稔地插進褲袋裡,「現在搞營造,包工建橋開路之類的。」

  「營造?」我驚訝,記得他當年穿著長袍馬褂,在講臺上表演相聲的樣子,「你學過營造?」

  「沒有。」他搖頭,然後解釋,「就好像學游泳,先下水,搞濕了自然就會。我也沒什麼資金,先是搞股票賺了點橫財,就投資營造。在臺灣嘛,反正就是有「一分錢,做八分投資,講十分的話……」

  「冒險嘛!」他笑著,帶著點自我嘲弄的味道。

  大哥大嗶嗶響起。

  6

  有人按鈴。又是個穿綠制服的德國員警。又怎麼了?我沒好氣地瞪著他。

  這一回,是因為我停在車庫門前的車,車尾突出。「侵佔」了人行道大約十公分的空間,妨礙行人過路。

  「請您將車子駛進車庫,或著停到路邊去。」他面無表情地說。

  我用最毒的眼神看著他——老兄,這人行道起碼有一百廿公分寬,再蠢的胖子也過得去。你停下巡邏車來干涉我,只不過因為這十公分的「脫序」觸犯了你尊祟秩序的原則和習慣。

  你是一個秩序和原則的動物。

  我忿忿地盯著他,然後,很勇敢地——把車移走。

  我能說什麼?十公分是侵佔,一公分也是侵佔。

  澳洲來的伊蘭在電話上絮絮不休:「院子裡那株松樹掉針掉得厲害,掃不勝掃。又遮了陽光。我們打算明天把它砍了……」

  「不行不行,」我急急打斷,「在這個國家裡,砍樹要先申請,尤其是老樹大樹,不能說砍就砍的。」

  「可是,這樹是在我們自家院子裡——」

  「自家院子裡的樹你也沒有自由說砍就砍,樹,是國家人民共同的財產,懂吧?」

  「啊,」伊蘭在那頭說,「咱們澳洲也有這個法那個法的,可是沒人太認真——」

  「那是因為你們澳洲人,」我笑了,「是犯人的後裔呀……」

  伊蘭顯然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很認真地說,對,來德國半年,使她深刻體認到澳洲人無法無天的個性,十足罪犯的壞胚。然後我們彼此唱和地抱怨:是啊,德國是那麼一個不自由的國家,人民沒有脫序、違法的權利,簡直令人苦悶極了。

  7

  電話又響起來,這回,是婆婆:「考慮半天,這個週末不能去看你們,準備時間不夠……」

  可是,現在才星期三呀,只不過是兩個小時的車程,帶支牙刷來不就完了嗎?

  「不成呀,我的花要找人澆。玫瑰正要剪枝,乾洗店的衣服要取回來,清潔婦星期四要來……」

  又來了。老人家簡直像加了熱的年糕,黏糊糊緊緊粘著鍋底,很難把他們從家扯開。

  「我們年紀大了,總是慢嘛。」她說。

  我熟悉另一對老人家,年紀也大了,卻具有後備軍人枕戈待旦的彈性,隨時待命開拔。那是我的中國父母。

  有一次,我從臺北打電話到合南,請七十來歲的父親得空時北上一趟,處理一點小事。擱下電話,幾個小時之後,門鈴響,父親出現在門口,手裡拎著行李——一隻皺巴巴的塑膠袋,看起來包過青菜包過舊鞋而現在裡頭裝著一套換洗的內衣褲、一支牙刷、一本書。他很高興地望著我笑。

  又過了幾年,但我知道,若是我現在拔個電話回臺灣,請父母搭下一班飛機來德國,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立即動身。真正需要的時候,他們只要拎起一支牙刷就可以到天涯海角;真正需要的時候,沒有牙刷也能走。

  為什麼呢?為什麼我的德國父母非有萬全的準備不貿然行動,而我的中國父母,在四十年的安定歲月之後(四十年的人生,不能算短吧?!),仍舊能適應萬變、說走就走,像個一無所有、無牽無掛的「羅漢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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