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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跟我到小冷去!(3)


  山坡上有棟大房子,四周圍著菜田。深秋的菜田,不過是帶著霜意的泥土,可是在夏天,這山坡上的房子想必是個瓜棚濃綠、桑麻豐饒的家園。

  「那,就是我出生的房子,」卡斯納停了車,望著山坡,樹影中仿佛有只黑色的山羊在蠢動,「現在住的人叫維拿。」

  維拿長著濃密而長的眉毛,像少林寺的長老,一派慈眉善目,很熱絡地引我們入座。維拿的太大,帶著眯眯的笑眼,端出咖啡和餅乾來。

  水晶吊燈照亮了黃色的壁紙和厚實的地毯,房間透著溫暖。卡斯納和維拿好幾年沒見了,聊著天。維拿是小冷鎮公所營建組的主任,從前是,現在也是。瑪格在衛生組。

  「三十七年了!」瑪格說,一邊張羅著讓大家吃巧克力夾心餅。

  「你要我說實話的話,老卡,」維拿喝著啤酒,一雙手擱在肚子上,「我得說,統一對我沒啥太大好處。我以前月入一千六百東馬克,現在收進一千三百西馬克。好,汽車是便宜了,洗衣機、冰箱、微波爐……都買得起了,可是,相對的,牛奶貴了、麵包貴了——」

  「肉貴了!」瑪格插進來。

  「結果,」維拿點點頭,「就差不多,扯平了。」

  「還有呢,」瑪格眯眯的眼睛,總似在笑,「現在失業嚴重啦,員警沒以前可怕啦,民主嘛!現在治安可壞透了——」

  「上星期六,」維拿搶過話鋒,「一個晚上就有三起盜竊案——在小冷這地方,您想想看!」

  瑪格直搖頭,表示對人心不古的不慣,想想又說:「以前半夜我都敢上街,現在天一黑呀,我就留在家裡打毛線。」

  她拎起腳邊的針線簍,拿出一卷茸茸的毛線,「我說呀,民主帶來開放,開放帶來亂,亂就造成社會不安……」

  「瑪格,」我說,「共產黨垮臺之後,你們地方政府裡人事淘汰的比例怎麼樣?」

  「哦,」瑪格不假思索地說,「換了起碼百分之七十。老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三十。」

  那又「紅」又「專」的人,當然就被清掉了。那麼像維拿和瑪格這樣屬於那百分之三十的人,又是憑什麼條件留下來呢?

  我正要張口問個徹底,看見卡斯納在向我使眼色。

  天已經黑了。我們踩著山坡上的小石階,摸索著下去。在小徑上,卡斯納問:

  「你弄懂了維拿是幹什麼的嗎?」

  我在黑暗中點頭,「在鎮公所搞營建呀!」

  「對!」卡斯納似乎在笑,「他同時也是小冷鎮大號特務!」

  我停下腳步。在黑暗中,山丘上空的滿天星斗亮得令人暈眩。

  「你看得出維拿日子過得不錯,為什麼?別人可都窮哈哈的。因為他是特務,他有辦法搞到種種利益。譬如說吧——」

  山谷裡傳來狗吠聲。

  「好幾年前了,我回來探親,維拿私下問我是不是能幫他弄一副西方的汽車安全帶;那種東西,東德根本就買不到。你要知道,他可是職業共產黨幹部哇,伸手要資本主義的物質,這罪可不小。」

  我們總算走到了車子旁邊,回身看看維拿的房子,溫暖的燈光亮著,窗簾裡有晃動的人影。

  「我幫他帶了一套來。然後,他悄悄跟我說:嘿,小心一點,你跟你父母在匈牙利偷偷會面的事,公安局有記錄呢!我嚇一跳。所以,維拿和我是有過一次『交易』的。我們彼此心知肚明。」

  車子發動了。星光、狗吠、山林的冷意,都被擋在車窗外。「我相信,」卡斯納幽幽地說,「維拿是那種殺人不眨眼的政治動物。從前小冷鎮有多少人落在他手裡,我是不知道……而且這種人,永遠屬於那百分之三十的幸運者。」

  車子彎過山路,山坡上的房子,就被森林遮住了,燈光也在蒼茫中隱沒。

  爭吵

  在黯淡的街道繞了許久,總算找到了我們的旅館。沒有招牌,沒有霓虹燈,沒有廣告,只是這麼一棟大宅,立在黑暗的街頭。

  按鈴。

  來開門的女主人,笑靨迎人。五十多歲的肥滿身軀,穿著細細的高跟鞋,很讓人擔心地在前引路。樓梯的扶手上還遮著施工用的塑膠布,整個房子彌漫著新漆的氣味。室內裝潢以黑白為基調,配上詭譎的隱藏式燈光設計,一派後現代風格——這是晦暗頹倒的小冷嗎?

  小房間裡頭的佈置,像任何最講究的柏林、巴黎、倫敦或紐約的旅館,可是,女主人抱歉地說,這一間的浴室抽風機還沒裝上,因為供貨來不及。那一間,什麼都齊了,唉,就是沒有門。門板嘛,就擱在走廊上,還沒裝上去,您不知道呀,小冷鎮到處都在施工,工人趕場似的一天奔跑好幾個工地,今天下午,這門還沒裝上,工人就被人搶走了。

  我的房間很好,有門,浴室裡有抽風機,牆上貼著美麗的粉紅色壁紙,床頭小櫃上擱著兩顆包裝精巧的糖。

  躺下來之後,發現天花板上缺了好大一塊。

  ***

  女主人打開一瓶香檳酒,殷勤地斟在我的酒杯裡。

  「這棟房子,是我家祖產。共產黨來了,而且看樣子不走了,我們全家就逃了,逃到西德。」

  一個女人伸頭進廚房裡來,「克莉斯汀,三號房間的枕頭套顏色不配呀,紅色的都到哪去了?」

  女主人想了想,說:「大概在樓下洗衣間,你去看看。」

  「我妹妹!」克莉斯汀回頭解釋,「我們一塊兒經營這個。」

  「這個房子,就變成了員警宿舍,上上下下住了好幾戶人家。做夢也沒想到,過了四十年,有這麼統一的一天!」

  我們舉杯相碰,水晶杯聲音像高音階的鋼琴響。

  「我就從柏林回到小冷,向鎮公所要回祖產。」

  門鈴響,克莉斯汀的妹妹帶進來一個客人。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面容憔悴,但是眼睛透著精幹,一股不服輸的神情。

  「一塊兒坐坐吧!」女主人取出另一隻酒杯,「考夫曼太太!四十年前我們一起讀中學的,現在是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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