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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跟我到小冷去!(4)


  考夫曼太太對我點頭微笑。克莉斯汀好整以暇地坐下來,繼續說:

  「在自己的老家建設投資,當然有些感情因素在,可是累呀!所有的材料都要從西方來,因為這裡什麼都沒有。然後整個德東都在動工,所有材料供不應求,缺三缺四的……幸好工人都還很合作,我特別拜託他們:廣告已經作出去了,客人就要上門了,他們是滿打拼的,倒是那些雇主,哇,神氣得很,對工人頤指氣使的,工人也都不敢說話,有時候,雇主的要求簡直就沒道理,工人也不吭聲。我覺得,東德人對自己的權益還沒什麼概念,不敢爭取自己應有的……」

  考夫曼太大直搖頭:「不不不不,不是這樣的!我在鎮公所上班我知道。克莉斯汀,現在德東所有的雇主對他們的員工都是這麼呼來使去的,可原因不是什麼民主不民主、權益不權益……」

  「克莉斯汀,」考夫曼身體前傾,急促地說,「這裡的雇主明白,工人也明白,每一個工作缺位大概有五百個人在門外擠破頭等著要。誰不聽使喚誰就走路。我問你,你敢不聽話嗎?」

  「好嘛,我承認失業嚴重使業主囂張,」克莉斯汀擺擺手,然後另辟戰場,「可我還是覺得東邊人比較——比較缺獨立判斷能力,因為他們有四十年的集體教育。」

  克莉斯汀看看考夫曼,考夫曼抿著嘴不吭氣。

  「東德的女人都上班,生了小孩,才一歲就往托兒所送,早上天還沒亮就送去,晚上天黑了才接回來,一天反正只要付托兒所一塊半馬克,作媽媽的可以生了孩子不養孩子,坐在辦公室裡喝咖啡聊天——」

  考夫曼太太面無表情。

  克莉斯汀越說越生氣:「那麼小的孩子,那麼長的時間,沒有爸爸媽媽,過著軍隊一樣的集體生活,接受共產黨什麼領袖主義國家亂七八糟的觀念——這些孩子長大——」

  「長大得很好,我覺得。」考夫曼打斷了克莉斯汀的話,「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我覺得孩子們在托兒所幼稚園裡過團體生活,可以學習合作、容忍、謙虛……種種美德,那是西德小孩沒有的美德。」

  女主人一個勁兒地搖頭,「喏,你看那些用汽油彈攻擊外國難民收容所的東德青年,他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從小在托兒所長大,沒有來自父親母親的呵護、溫暖,集體教育只教他們服從,所以一旦自由了,沒有党在指揮他們,沒有員警在監視他們,他們就殺人放火了……」

  大概為了緩和一下氣氛,克莉斯汀為客人又斟了一點酒,可是嘴巴不停:

  「你別生氣,我可是說真話。我覺得,一個一歲不到就被送到托兒所去的小孩,長大了一定頭殼壞掉不正常!」

  考夫曼不動新斟的酒,只是冷冷地,從鼻子裡發出絲絲的聲音:

  「這麼說的話,我們新邦一千七百萬人都是頭殼壞掉的怪物了!」

  克莉斯汀不說話。

  我愉快地保持靜默。

  我們就那麼僵坐著。在小冷鎮一個小小的廚房裡。

  好朋友米勒

  一個身材高大、頭半禿的男人背對著我們,彎著腰,正在擦車。

  「就是他,」卡斯納緩緩把車靠邊,「米勒,小學同學。你看,頭比我還禿!」

  米勒轉過身來,很爽朗地笑著,熱情地伸出大手。

  「這兩年啊,」我們並肩走著,「兩年裡的建設比四十年還多喲!」

  四十九歲的米勒,曾經當過小學教師;曾經坐過一年牢,因為他拒絕入伍;曾經是東德大電腦廠的一個小主管。

  我們站在一戶人家院子外面。冬天,葉子落盡,樹籬因而空了,露出院子裡一堆小山似的黑煤。煤堆旁,擺著個像防空洞那麼大小的鐵罐。

  「這是液態瓦斯,」米勒指著大鐵罐,「漸漸的,煤就要被淘汰掉,我們就可以呼吸新鮮一點的空氣。」

  米勒的眼睛下面有很深的眼袋,看起來人很疲倦。

  「我還在電腦廠上班,不過只上半天。下個月,大概就要走路了。」

  多少人要跟著走路?

  大概有五千多人。

  退休金呢?

  什麼退休金?每個人頭給三千塊,我在這廠幹了十五年!人家西德人的退休金還是遣散費——我也不知道這該叫什麼——比我們多好幾倍。

  「嘿!」卡斯納突然插進來,手臂搭上米勒的肩膀,「老朋友,你不怪我直說。西邊人退休時領到的每一分錢,都是他平時一點一滴存起來的,是他流汗工作的收穫。不努力的人照樣沒有。德東人領三千塊錢當然是少,不過,你要想想,米勒,要多的話,誰來出這筆錢呢?西邊人負擔已經夠重了!」

  米勒尷尬地搔搔頭,自我解嘲地,喃喃地說:「是嘛是嘛,誰來出這個錢?」

  一直默默走在旁邊的米勒太大笑著打岔,「我看哪,昂納克的共產黨應該出這個錢。他欠咱們的。」

  「哦——」我轉頭看她,「所以您認為昂納克該受審判?」

  米勒搶著說:「那當然。他把我們害得多慘。我今年五十歲了,馬上要失業,你要一個五十歲的人重新去做學徒不成?我最近常做夢……」

  高處一扇窗戶打開,一個女人倚出視窗,奮力抖動著被子。

  「夢裡老在想,怎麼這革命不曾早來個十年?早來十年我才四十歲,一切都還可以重新來過,現在呢?」

  窗戶關上,一隻大胸脯的鴿子拍拍翅膀,停在窗沿,往下俯視走動的行人。

  ***

  樹林裡有一家度假旅館,餐廳裡燃著燈;在這冰冷的下午,那燈光透著溫暖。

  進去坐坐吧?

  米勒躊躇著。還是不要吧!這是小冷鎮最豪華的度假旅館,一向是那些特權幹部和特務去的地方。時代固然變了,「總是感覺不舒服。」米勒皺著眉頭。

  「我們聽說,」米勒太太說,「那些特務大多隱姓埋名躲到西德去了。在西邊比較不容易被認出來。其實,認出來又怎麼樣?我們這些被欺騙、被迫害了四十年的東德人,現在只顧得及往前看,看明天的日子怎麼過,前頭的路怎麼走,實在沒有精力去追究過去的是是非非……」

  『可我們隔壁那一對,」先生不同意地瞟著太大,「不吵得厲害?」

  「那是由於失業,以前社會主義大鍋飯,男男女女都工作,現在不是男的失業就是女的失業,要不然兩個都失業。每天窩在家裡,誰都看誰不順眼。我跟你說,這時候呀,要離婚的人家特多呢!」

  「您問我究竟統一好不好哇?」米勒太大閃著明亮的眼睛,「當然是好。東德已經壞到底、爛到底了,真是謝天謝地統一了。現在這一切的辛苦,我覺得都只是過渡的、暫時的。只有一點我搞不懂……」

  她抬起臉望著丈夫,仿佛在徵求他的意見,「怎麼說呢?就是,不知怎麼的,過去有勢力的人現在還是有勢力。說是改朝換代了嘛,怎麼從前黨部的頭頭什麼的,現在搖身一變就成了什麼有限公司總經理……您說奇不奇怪?」

  米勒沉默著。

  我們在他擦得發亮的歐寶車前握手道別。

  往小冷老街慢慢踱過去。卡斯納扯扯我的袖子,要我回頭再看看米勒的住宅。

  嗯,確實是棟好房子。兩層樓,占著市中心樞紐的地位。牆壁經過粉刷,在灰黯的街景中特別顯得漂亮。

  「你大概覺得,」卡斯納用揶揄戲弄的眼光睨著我,「五十歲的米勒要失業了,可憐死了!?」

  我以靜默自衛。

  「這房子,值好幾十萬,他可是小冷鎮的資產階級哪!我問你,這房子怎麼來的?」

  我們在人行道的板凳上坐下。卡斯納慢條斯理地點起一支煙,對著他家鄉的天空長長噴出一口煙,看著煙迴旋繚繞。

  「我從頭說給你聽。米勒工作的這個電腦廠,當然是國營的了,生產電腦。後來,黨中央裡頭有人說,共產黨得為小老百姓多效勞,所以下了個新命令,這電腦廠也得開始生產什麼螺絲起子之類的東西。電腦廠當然做不來,就偷偷向別人買成品,拿買來的成品向上面交待。我的好朋友米勒先生嘛,當年就專門負責這秘密採買的任務。既然秘密嘛!當然帳目就不必十分清楚。」

  「總而言之,」卡斯納彈掉一節煙灰,站了起來,「總而言之,他那棟價值連城的房子,就是他長年收取回扣的收穫。懂了吧?」

  我懂,咱們走吧,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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