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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跟我到小冷去!(2)


  空口袋街

  從「邊境」過來,一路都是建築工程。修路的修路,補橋的補橋。中斷了四十年的火車鐵軌重新接上,生了鏽的換上發亮的新鐵;荒煙蔓草淹沒了的老徑鋪上又濃又黑的柏油。殘破不堪的工廠掛出了即將動工的招牌,廢棄頹倒的老屋圍上了層層疊疊的鷹架,整修藍圖醒目地懸在屋前。

  這條往小冷鎮的路線,「我閉著眼睛都能走。」卡斯納說。這是他三十年來每年一度的返鄉路程。

  「右邊那棟大樓,你看,本來是公安員警的辦公大樓。」

  車子經過這灰色大樓的正面,我瞥見正門上一個嶄新的銅牌:「德意志銀行。」

  就是這個銀行的總裁,兩年前讓極左的赤軍給謀殺了,作為抗議社會主義破產的挑釁手勢。

  那個銅牌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光。

  公路邊有個個體戶小攤,賣烤香腸和麵包。

  五十多歲的老闆娘滿面笑容地招呼著停下車來的客人。麵包是冷的,香腸可是燙的,還在大樹下那個炭火架上吱吱作響,肉香像一縷青煙,在空氣裡遊走。

  「統一呀?」老闆娘在我的紙盤上擠出一點黃色的芥茉,「當然好哇!不但行動自由,講話也放心了。從前見人只說二分話,知人知面不知心,現在不怕了。」

  趁著沒有客人的空檔,她抹抹手,走過來和我們在板凳上坐下。

  「報仇沒什麼意思,我說,」她搖搖頭,「昂納克受的痛苦也已經夠了,讓他去吧!何必呢!我們要向前看。」

  「我有一個更好的辦法!」一頭白髮的老闆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們身後,手裡揮舞著烤香腸的火鉗,「咱們該讓昂納克住在一個一房一廳的小公寓裡頭,就和咱小老百姓一樣;每個月給他幾百塊錢退休金過活,讓他每花一塊錢都要煩惱半天,就跟咱小老百姓一樣。我說這才是最公平的懲罰,怎麼樣?」

  「哎呀——」老闆娘笑著說,「四十年的爛攤子,也不盡是他一個人搞的……」

  老闆娘斜睨著男人的樣子,很有女性的嫵媚。

  「女人的處境有什麼不同嗎?」我問。

  她偏頭思索了一會,邊說邊想地說:「沒啥不同,女人永遠是輸家。您看嘛,在東德時代,幾乎所有的婦女都外出全天工作,但是男人可並不分擔家事,女人就是頭牛,得作雙份工。現在嘛,您只要看看新的領導階層,從省政府、市政府、到鄉鎮公所,哪有幾個女人?反正,作決定的全是男人,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一樣!」

  老闆已經回到炭火邊,用火鉗敲著烤架大聲說:「你們別信她的!在我家,只有聽她的份,她是我的領導!」

  路的盡頭,有一片蕭瑟的山林,葉子落盡,山空了,沒入天的灰色。山腳下,有一撮村落。

  小冷到了。

  是個冷冷的小鎮,一萬八千個人口,四百年前,有個叫馬丁路德的人曾在這兒住過,躲避教廷對他的迫害。

  一進入市街,就覺得空氣壞透了,一股沖鼻的煤煙味。家家戶戶的煙囪吐著長長的白霧,籠罩著深秋鐵灰的天空。家家戶戶院子裡都堆著黑漆漆、髒兮兮的煤。人行道上也散著煤屑。泥土、煤屑、濕爛的腐葉,挾著雨水,把街道弄得泥濘。

  我穿著高統皮靴。東來之前,我就知道一個定律:一個國家開發的程度,可以由它街道上的泥濘量來測量。

  人行道上立著漂亮的電話亭,嶄新的西方格式。門鎖著,透過玻璃往裡頭看看,啊,電話亭裡沒有電話,電話機還封在硬紙箱裡,等著安裝。

  走在灰黯的街景中。煤,混著雨水,把所有建築的牆壁都蝕出一種骯髒的陰暗顏色,長年不經粉刷,陰暗之外又有一層破敗的斑駁。每條街上都有這麼一兩棟殘敗不堪的老房子,鬼屋般地聳立。多數的「鬼屋」,已經搭上了鷹架,藍圖上描繪著光輝的遠景。』

  錯落在灰黯的老屋之間,卻是一間一間亮眼而摩登的小店。玻璃櫥窗裡裝著特別設計的、具有現代風味的聚光小燈,燈光照著柏林和巴黎最流行的產品:時髦服飾、電視、微波爐、丹麥組合玩具、滑雪器材……

  如果小冷鎮有個李伯,在昏迷了兩年之後突然醒來,站在小冷街心,就在我現在站的地方,靴上沾著泥土,他會以為,小冷鎮挖到了什麼金礦。

  我們的車,停在「德蘇友誼街」。徒步轉個彎,就到了「空口袋街」。

  「名字奇怪嗎?」新店剛剛開張的老闆,邊擦窗子邊說,「幾百年來咱們這街一直是小冷鎮的風化街、綠燈戶。凡是從這條街『辦完事』走出去的人,哈,口袋都是空的。」

  他放下抹布,慢條斯理地點起一根煙,對著街心徐徐噴出一口白霧,「民主德國時代,咱們彼此之間都喊這條街叫『共和國街』,意思嘛,是說,這共和國和綠燈戶一樣,搞得人口袋空空!」

  他掏出兩邊褲袋,空空的,然後開心地對著空街大笑起來。

  山坡上的房子

  十一月的小冷鎮是挺冷的,裹在靴子裡的腳趾都凍麻了。找家咖啡館暖暖吧!

  灰黯的街道上有一扇陳舊的木門,門上「咖啡」兩個字,好像是上一個世紀寫的。

  「這竟然還是個咖啡館?」卡斯納失聲叫了出來。

  裡頭也只有寥寥幾個客人,無所事事抽著煙的老頭和壯得像樹睜著眼睛看人的女人。屋頂很高,壁上沒有畫,整個房間顯得寂寥、落寞。

  「三十年前,我們在這房間裡跳舞,就在這地板上……」卡斯納不可置信地望著天花板中間懸掛著的一個玻璃旋轉球,佈滿灰塵,「……這個球竟然還在——」

  卡斯納搔著白頭,帶著恍然如夢的神情看著冒熱氣的咖啡,對自己說:

  「時間在這房間裡停頓了……」

  廁所,在樓上。門把是壞的,不能上鎖。熱水籠頭卡住不動;地板,不知哪年泡過水,翹起一角。

  這是個三十年沒修過的廁所。

  ***

  小冷鎮自然也有個特務總部,是棟很大的二樓洋房。現在洋房上掛著個牌子:「小冷職校」。

  鐵門前豎著一個簡陋的石碑,走近一點就可以讀清碑上的字:

  「我們紀念八九年十二月在此地發生的群眾和平抗暴運動。」

  蓄著小鬍子的湯瑪士把兩手插進牛仔褲袋裡,平淡地說,「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什麼樣的事?」我固執地問。

  「嗯——我想想,」湯瑪士開始回憶,「好像是十二月一號吧,那天晚上——您記得,十一月九號柏林圍牆才打開——那天晚上,特務還在這房子裡工作,燈火通明,小冷鎮的人不約而同地擁來這裡,把這房子圍得密密的。後來,群眾情緒越來越高,有些年輕人想沖進去把特務揪出來。我們後來知道,那晚特務在裡頭銷毀檔。有一個年輕人爬了鐵門過去,然後大家跟著喊打,就在快要出事的時候,鎮裡頭的牧師到了。他在中間周旋,把群眾情緒安撫下來,所以,我們小冷鎮算是沒有流過血的……」

  湯瑪士顯得驕傲起來。

  他走了。卡斯納看著堂弟漸去的背影,說:

  「他故事沒說完。」

  「什麼?」

  「那個牧師。」卡斯納打開車門讓我進去。

  「後來小冷鎮開始滿天流言,說那個牧師自己是特務的線民。沒多久,牧師就上吊死在教堂裡。留下兩個很小的小孩。」

  啊!冷冽的空氣使我顫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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