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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國家統一的時候(4)


  彼得

  「告訴你也無妨,我,是個老共產黨員。」他說,聲音很沉。

  彼得是伊貢四十多年的老朋友了,特別請了一天假,來為伊貢慶生。他不太說話,只是握著一杯酒,看小孩嬉鬧,看大人饒舌,他顯得冷靜、沉著、鬱鬱寡歡。

  他是一個Stasi,在一個農機場裡掌管幾百個人的思想「忠誠」資料。

  「他?」鐵匠酒喝得陶陶然,臉紅紅的卻突然生起氣來,「他?你知道他讓多少人坐過牢?你知道他害死了多少人?告訴你,革命了,這種人不坐牢簡直老天沒眼!」

  他朝地上「呸」了一口痰。

  頭髮花白的被得和我在花園角落裡坐下。或許因為我既不是西德人也不是東德人,他覺得輕鬆,話漸漸多起來。

  「社會主義不可能全是錯的,它照顧了窮人也庇護了弱者。我們只是經濟搞壞了,應該重新做起,可也不能像現在這樣胡搞。市場經濟哪裡是一夜之間可以變過來的?你看嘛,現在東德的工廠一家一家倒閉,農產品一車一車倒掉,失業的人,這個月比上個月就多了一倍——整個東德一團亂,所有的規則都不算數了,新的規則誰也不會,誰也不知道……」

  「何內克?我覺得何內克並沒有錯,錯的是他周圍的人,誤導他——他是個七十幾歲的老人了,人老了總是頭腦不太清楚……」

  鐵匠咕嚕喝一大口,說:「該槍斃!何內克該拉到牆頭槍斃!他把一千七百萬人的幸福給毀了,這罪不算重嗎?柏林圍牆上的守衛?該槍斃!他們明明知道越牆逃跑的人只是追尋自由,是無罪的,他們卻舉槍射殺,這是謀殺罪,那些守衛是謀殺兇手,應該一個個找出來,公開審判……」

  鐵匠在遙遠的那一頭坐著,他聽著音樂,打著節拍,很愉快的樣子。他是伊貢的親家。

  彼得彎下身來幫一個小孩系鞋帶,系好鞋帶,孩子像風一樣地飛走,彼得沉鬱地說:「那些士兵,只是服從命令,怎麼能算有罪呢?」

  日爾曼人啊,你何其不幸,同樣的痛苦的問題,四十年前曾經椎心泣血地問過:「服從國家命令還是固執個人良知?」為什麼悲劇的歷史總是不可避免地重複。

  「到今天,」彼得揚起頭來,面對陽光,臉上有很深的皺紋,「我都不否認我是個共產黨員。我最瞧不起的,是那些見風轉舵的人。昨天還在喊社會主義萬歲,今天卻變成民主鬥士,在街頭呐喊——我就不信,四十年流在血管裡的血可以一轉眼換掉,我不相信!」

  「我今天六十四歲了,你知道嗎?」彼得的眼光追隨著一隻黑色烏鴉,停棲在蘋果樹上,他突然轉過來直直看著我,好一陣子不說話。然後啞聲說,「到了六十四歲,人家告訴你,你這一輩子全走錯了路——

  「哈!乾杯吧!」

  他舉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烏鴉拍拍翅膀,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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