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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國家統一的時候(3)


  酒館

  黃昏溫柔的陽光籠罩著麥田,綿延不盡的淡黃色的麥田。風吹著起伏的麥浪,好一片靜謐富饒的鄉野風光,可是麥浪傳來嘆息的聲音。這黃澄澄的小麥不同於往年,或許不會轉變成香噴噴的麵包,而在麥地裡讓一把火燒掉。圍牆拆掉了,受社會主義制度保護了四十年的集體農場在一夜之間發現自己要和西德的農場競爭———競爭什麼呢?西方的東西價廉物美,包裝精緻,沒有人要任何東方的產品,甚至於雞蛋,人們只買西邊的蛋,雖然明明知道,東德的雞還是在土地上游走啄食的自然動物,西德的雞卻近乎技術控制的生產機器。

  蜿轉在鄉間小路上,找到伊貢家時,天已全黑。推開車門出來,伸伸僵直的臂膀,瞥見夜空裡滿天星斗,搖搖欲墜。伊貢的房子透出暈黃溫馨的燈光。窗簾後人影晃動,笑語不斷。

  這是伊貢叔叔六十歲生日,我們這西邊來的親戚,顯然姍姍來遲。

  「就是這棟房子……」華德在星光下端看這從小在黑白照片中熟悉的房子,「所有沒見過面的親人,都以這個房子作背景——祖父、祖母、伯叔……」

  「好像現實與夢境顛倒了,你知道嗎?」華德在黑暗裡輕聲說,「對我而言,這房子又陌生、又熟悉;從來不曾來過,卻已深刻在幼時記憶裡。我的父親在這房子裡出世……」

  我怎麼不知道呢?我去了湖南,到了湘江,搭了渡船,看到父親的城南小學,走過父親赤足踩過的桐林小徑,聽見和父親一樣的鄉音;我知道那既陌生又熟悉、夢境和現實交錯的恍惚感覺,作為中國人,我知道。

  「這棟房子是祖父留給父親的遺產,因為他是長子,長子出門打仗去了,沒想到家鄉也變了顏色,永遠回不來。父親就把這房子送給了伊貢,伊貢回送給爸爸的是一隻手錶,一隻東德手錶……」

  那只手錶躺在華德的抽屜裡,早就停擺了。和東德的日子一樣。

  「那一個方向!」華德轉身,往樹林那邊望去,有一幢黑漆漆的房子,「一定是那個房子!依照爸爸的說法——」

  看不清他的臉,但感覺得到他悸動的情緒:「那是一個酒館,祖父常去的酒館。祖父本來很有錢,鎮上第一家百貨公司就是他開的,然後納粹來了,沒收了他的財產,因為他是個不肯轉方向的社會主義者——很諷刺是不?納粹之後東德變成社會主義國家!父親說,祖父後來就一天到晚坐在那酒館裡,藉酒澆愁——你等等,我去看看。」

  房子在一片廢地的那頭,廢地上長著比人還高的雜草,星光下一片荒涼。他從野草和樹林的黑影幢幢中冒出來,好像來自時光的幽深邃道。

  「還是個酒館!」他說,「只是喝酒的人散了。」

  我們往伊貢的燈光走去,聽見菊花叢裡,一隻刺蝟在粗聲喘氣。

  馬蒂斯

  酒,一瓶接一瓶地開;切片香腸、乳酪、酸瓜和麵包,一盤接一盤端來。四十多個人,全是陌生的面孔,卻都是至親;伊貢有五個子女,十幾個孫輩,數不清的姻親,名字和臉孔往往都湊錯了,沒有關係,反正都是親人。

  在李樹下,漢斯在本子上把每一個小孩的全名和出生日期記下來,他是負責記載家譜的人。小孩正像嗡嗡蜜蜂一樣在園裡鑽來鑽去。

  陽光又亮又暖。一身光溜溜的白胖嬰兒坐在草地上吸吮自己的手指,五六歲的孩子正瘋狂地追打,十來歲紮著馬尾的女孩子嘰嘰咕咕地笑成一團。女人圍在一起談市場的價錢,男人握著酒杯討論未來的命運。

  「以前是什麼都買不到,現在是商店裡應有盡有,全是西邊來的東西,可是貴得嚇人,我們工資並沒有增加!」艾瑪搖謠頭,「目前的日子真不好過!」

  「媽媽,」卡斯婷說,「往後的日子更難過,再過幾個月我連工作都要丟了!」

  卡斯婷在類似救國團那樣的組織裡作職員,現在「黨」沒有了,「國」沒有了,職員當然也不要了。

  三十歲的馬蒂斯戴副眼鏡,留著小鬍子,看起來有點羞怯。他把五歲不到的安安拉到一旁,說:

  「送你個東西!」

  背後的手伸出來,是一枝黑槍,我嚇了一跳。

  「東德制的,」他把槍放在孩子手裡,「拿回西邊作紀念。」

  安安抱著槍歡天喜地地向同伴們追殺過去。是枝玩具槍,但做得很逼真,令人看了心驚。

  「我到後面去一下!」馬蒂斯對我說,把手裡的東西揚了一下,是一瓶藥劑,一個針筒。

  我又嚇一跳。嗎啡?

  不是,是藥,一天要打三劑,對抗糖尿病。

  不打會怎麼樣?

  會動不動昏倒,會休克,死亡。

  「所以。」打完針回到熱鬧裡來的馬蒂斯說,「下個月我就要被解雇了,上面說,我有病不能勝任現在裝配廠的工作。」

  「然後呢?」

  「然後就是每個月領五百馬克失業救濟金。到我拔到新的工作為止。」

  你想告訴他,在西邊,雇主是不能夠以病為理由解聘員工的,想想,又什麼都沒說。別提生病的人失業了,在今天的東德,健康的人也找不到工作,大街上走著、站著、坐著、看起來惶然失落的,多是失業的人。

  為了到達彼岸,他們把鍋子砸了,舊船沉了,但新的渡船一時過不來,他們掉在浪裡浮沉,一身濕冷。前途茫茫。

  烤肉香味撲鼻。這是個公用的花園。你付三十二馬克月租,就可以擁有一小塊地,在地上可以種花種菜種果樹,還有這麼一片小花園,大家輪流享用。但是,垃圾桶在那裡?手裡拿著肥肥用過紙尿褲,我走來走去。

  馬蒂斯看見了,伸手取過尿褲,說:

  「我知道怎麼辦,跟我來。」

  他走進樹林裡,猛然揮手,奮力一擲,尿褲拋落在草叢深處。

  我倒抽一口涼氣,感覺上好像有人拿了我切萊的刀去殺了人,事出突然,令我驚惶失措。

  「行了吧?」馬蒂斯得意地對我笑笑。

  「森林……尿褲……」我舌頭打結,覺得無能為力。你怎麼告訴他,塑膠做的東西萬年不能有機化解?你又怎麼在這樣—個下午告訴他,我們只有一個地球而那個地球非常脆弱?

  「有什麼垃圾,全部交給我!」他鍾愛地拍拍我肩膀。

  想起北京。每次離開旅館房間,我仔細地把所有的燈關掉,親戚注意到了,奇怪地問:

  「燈燃多要額外付旅館費嗎?」

  「不要。」

  「那你為誰關燈呢?

  為誰關燈呢?我愣在那裡——你怎麼告訴他關燈是為了和你同在地球上生活的所有的人?在這旅店的門檻你如何告訴他,我們只有一個地球而那地球非常脆弱?

  他或許會告訴你:當我們自己個人的家都還脆弱不堪,擋不住失業也擋不住坦克車的時候,我們還顧得著地球脆弱不脆弱?你的要求未免過分吧!

  你不安地撚滅最後一盞燈,把門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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