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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國家統一的時候(2)


  我把身子伸出窗外,「就是那家白房子,從後門進去,不要把人家吵醒了,他們院子裡有長梯。」

  兩老的背影沒入樹叢。這一去就是兩個小時,怕是在櫻桃樹上邊采邊吃邊聊天吧?我去瞧瞧。

  院子裡兩株櫻桃樹,老人家一人霸佔一株,攀在梯子上,全神貫注在采果子;桶子和籃子已經盛滿了,只是我不知道,桶子裡還有大塑膠袋,大塑膠袋裡還有小塑膠袋。爸爸顯得意志堅定,一定要把每一個袋子都裝滿。

  「這麼多,怎麼帶得動?」

  「你不知道啊,」老人頭也不回,「湖南親人多。上次我們回去,看那邊只有一種水果,就是西瓜。這次帶點自己親手采的、新鮮的德國櫻桃,讓大家都分享一點,也是人情。我們不能老帶幾大件、幾小件回鄉,一點櫻桃也是一番心意,懂不懂?」

  幫兩老摟著、抱著、提著、背著櫻桃回來,櫻桃樹的主人海蒂也跟著閃進門來。她手裡有兩個硬紙盒,紙盒裡有一大捆細麻繩,附帶剪刀。海蒂跪在地上檢視櫻桃,把壞的一個一個挑出來:「有一個爛的都不行,會把好的也傳染爛掉。」

  「海蒂,」我問她,「你找到新的清潔婦了嗎?」

  「還沒有。」她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上次那個——南斯拉夫人大不可靠,那個波蘭人又不徹底,真頭痛!」

  「現在東德開放了,那邊失業問題又嚴重,或許你可以雇個東德女人,想過嗎?」

  「當然想過,」海蒂捧著好的櫻桃,小心地放進紙盒裡,「不過,你知道嗎?用一個東德人,我心裡覺得怪怪的!」

  「為什麼?」我有點驚訝。

  「總覺得好像,好像——」海蒂撿起一個壞了半邊的櫻桃,把好的一半吃掉,「在趁人之危剝削他們似的。他們是我的同胞,我利用他們低薪資和失業問題來廉價雇用他們,總覺得心裡有愧似的——好像對他們有所虧欠……」

  「你這種感覺其實是很有問題的,不是嗎?海蒂,」我說,嘴裡吃到一顆極澀的櫻桃,「東德人和南斯拉夫人、波蘭人一樣,並不特別尊貴。如果自由市場經濟使一個東德人覺得打掃一小時賺十五馬克是個好工作的話,他就可以做,你只是雇主,沒什麼虧欠或剝削的,是不是?」

  「話是這麼說,可是我感覺不安……」海蒂把紙盒封起來,「分開四十年,我們變富,他們變窮,不是他們不努力,而是由於外力的壓迫,是蘇聯把社會主義制度強加在東德人身上,而我們卻幸運地享受美國的救濟;我們的幸運使我對他們的不幸有點罪惡感……」

  爸媽聽不懂我們的談話,只是站在一旁驚異地讚賞海蒂使用麻繩的技術。麻繩在紙盒四圍繞來繞去。海蒂打了個漂亮的牢結之後,一反手又編了個順當的提手。老人家發出不可置信的讚歎。

  兩箱紅豔櫻桃,紮得穩當結實,「一路到中國故鄉,絕對沒問題!」海蒂得意地說,「知道嗎?這紮繩的技巧是我從小跟母親學的。小時候,媽媽三天兩頭地把吃的、穿的、用的東西一盒一盒裝起來,寄給波蘭和東德那許多無法探望的親戚。從咖啡到小孩牛仔褲,樣樣都寄。小時候看媽媽結繩,大起來就輪到我自己打包裹、寄東西了。一直到柏林圍牆塌了,我們才停止。你看,紮了幾十年這樣的包裹,怎麼能不熟練?」

  爸爸從海帶手中接過櫻桃箱子,提在手裡,很沉,他握得很緊。

  從西德到湖南衡山,兩老有很長的路要走。

  邊境

  把護照從皮包裡取出來,拿在手上,邊境就要到了。

  「報上說,七月一日起撤除所有邊境檢查,今天已經七月十五!」華德瞥我一眼。

  我知道。昨天從東柏林來付車款的卡爾也說,邊境已無員警,可是,我低頭看看手裡的護照;這種猶疑不安的感覺,就好像被漏電的燙鬥驚電過一次之後,人家告訴你,別怕,修好了,伸手摸摸看,你遲疑伸出的手,會發抖。

  邊境。

  崗亭在,鐵絲網在,電眼監視塔在,穿著制服的員警不在了。我們的車就這樣流過去。

  這已經是一個國家。

  我想在路旁停下車,喘一口氣,回過神來。這是怎麼回事?

  一年前,在巨大的監視塔的陰影下,人們畏縮而謹慎地雙手捧上檔,讓員警過目;員警像喜怒無常而權威至上的生死判官,看你一眼就讓你驚退一步。你心裡詛咒他,但你作出諂媚而順從的表情,就怕一不小心得罪了他,不讓你過境。恐懼使你卑微,使他蠻橫。

  一個月前,在巨大的監視塔的陰影下,人們把檔遞出車窗,員警看都不看,笑盈盈地說:「歡迎:一路順風!再見!」他很熱情、很友善地和你招招手。

  沒有,員警並沒有換,前後是完全同樣的人。

  今天,崗亭裡只有一張空蕩冷落的凳子,坐它的人,加入了失業者的行列。

  站在路邊,往天空眺看高聳的監視塔。我不知道燙鬥為什麼漏電,也不十分明白它現在又怎麼不漏了。但手心裡那被電麻過的感覺卻猶深刻。

  華德從公路休息站裡出來,兩手空空的,他搖搖頭:

  「邊境沒有了,東德可還是東德!餐廳早關門了,廁所也是壞的,不能用。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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