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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國家統一的時候(1)


  跑車

  我們的舊跑車要折價賣掉。PORSCHE,形狀古怪,像一隻兇狠的牛頭犬但長著臘腸狗的腿;聲音野蠻,像豹欲怒不怒的咆哮。在我眼中,這不過又是一堆鋼鐵配在輪子上,但是行家告訴我,這種車對人的性格有潛移默化的功能。尤其是男人,平常也許唯唯諾諾、自卑自憎,一旦在PORSCHE的駕駛座上坐穩,敞開寬大的天窗,戴上深黑的墨鏡,人,就變了。他瀟灑自信,渾身充滿個性的魅力,整個世界都在他掌握之中。車子優雅地在紅綠燈前停下,他覺得四邊八方的人們都以挑逗愛慕的眼光看著他。

  我們的車不貴,八〇年份的,只要一萬兩千馬克,大約是廿萬台幣吧!

  廣告刊出的第一天,電話來得特別早。一個年輕的男人,德語口音很特殊,迫切的心情更特殊:

  「我明天一早就來看車,請您無論如何保留給我……」

  是東柏林的口音,這是牆那邊的同胞了。

  第二天早上八點,年輕人在門口出現。夜裡兩點從東柏林出發,趕了六個小時的路,眼睛透著紅絲。

  進來喝杯咖啡吧,東德的同胞!

  年輕人拘謹地坐著。他是一個農化工廠的工人,今年廿歲。月薪八百東馬克,從前,等於兩百多塊西馬克。七月一日兩德貨幣統一後,八百東馬克就換成八百西馬克。但是,他要工作幾年才能儲蓄一萬兩千馬克?這社會主義國家的年輕人哪來的錢?

  「不稀奇,」華德說,「很多人在西德有親戚,很可能他分到了遺產什麼的。以前東德人分到了遺產也不能享用,政府不准出來,現在統一了,錢都可以領出來用了。」

  距離七月一日還有兩個星期,年輕人說,現在沒有辦法付您車款.您可不可以等我到七月一日?這裡有一封我父親的信。

  年輕人的父親,竟然是東德一個著名的神學家,我們肅然起敬。神學家寫著:

  我個人並不樂見東德的青年如此急切地搶搭西方的汽車文化和商業市場,我們需要一點時間適應,但既然卡爾意願如此,我也尊重。

  在貨幣統一之前,卡爾將無法付您車款,我願意以我的信譽為他作保——如果我的信譽對您有一點意義的話。由於兩德的特殊情況,希望您給予卡爾額外的時間,讓他在七月後付款……

  抬眼看看卡爾,他睜著稚氣的眼睛,似乎有一點尷尬。當神學家父親在書房裡寫這封信的時候,卡爾是不是背著手站在一旁不安地等候呢?東德的路況不好,又有時速限制,開這樣一輛跑車,就好像把大白鯊養在池塘裡頭,而這個年輕人卻以一個神學家一整年的薪資來購買,他昏了頭吧?

  神學家父親或許也這樣質問過兒子,然而轉念想想,由於這樣一個父親,這孩子受過多少苦呢?有著知識份子和宗教信仰者的雙重背景,神學家在馬克思主義的家鄉是個「黑五類」,他的兒子因此被剝奪了受高等教育的機會。

  社會主義所虧欠於他的,由資本主義的價值來償還。神學家也別無選擇。

  櫻桃

  爸爸媽媽要到湖南去修祖墳,先繞遠路來看女兒。來到六月的歐洲,蘋果還青澀地掛在枝上,櫻桃卻已沉沉地垂下,紅豔豔地滿樹招搖。

  似乎家家院落裡都有株櫻桃樹,只有我們沒有。其實也不需要,每一天,不同的鄰居,送來不同株樹上的櫻桃,用籃子、陶碗、盆子、袋子裝著。

  櫻桃得飽滿豐潤,得紅裡透著熟黑,摘了就得吃;過了水,隔了夜,就要爛掉。上午,爸媽就著鄰居的籃子吃櫻桃,邊吃邊說:

  「你們院子裡也該種棵櫻桃!」

  「沒地方了,」我說,「院子裡已經有蘋果、李子、梨子、桃子……」

  下午,爸媽手中捧著鄰居送來的陶碗,邊吃邊說:

  「你們院子裡也該種一棵櫻桃!」

  晚餐後,爸媽托著鄰居送來的木盆,邊吃邊說:「你們院子裡也該種棵櫻桃!」

  我懂了。和對面的海蒂商量好,爸媽可以到他們的院子裡自己去采櫻桃。

  「真的嗎?」爸爸興奮起來,就要奪門而出,被媽媽喝住:「慢點慢點!你不是說要帶櫻桃去給湖南的親戚吃嗎?我們應該等要上飛機的當天早上去摘才對呀,現在摘,過兩天都爛了。」爸爸想想,「對,星期六早上再摘,到了湖南還新鮮……」

  他不安地踱來踱去,從此就有了心事。爸爸,去溫水池游泳吧?好,可是別忘了星期六要采櫻桃呀!

  爸媽,我們去巴黎看看吧?!好哇,可是回來之後要采櫻桃哦!下雨了。哎呀,那樹上的櫻桃會不會被雨水打壞?

  你說,郵差來了,他說,對,他知道我們要去采櫻桃嗎?你說,吃晚飯了,他說,星期六要早點起床。你說,看看電視新聞吧!他說,還要帶個梯子去,就怕鉤不著。你說爸爸,馬桶蓋一定要蓋上,因為你九個月大的孫子喜歡把腦袋塞進馬桶裡看水,他說,我知道,一定要帶個大桶子去裝櫻桃。

  不管怎麼樣,星期六還是到了。好像還是正常人都該在床上的時辰,聽見樓下窸窸窣窣的竊竊私語:

  「梯子在哪裡?籃子呢?你拿的是什麼?」

  「不必叫醒他們,我們自己去吧!」

  總是爸爸的聲音,很沉著地指揮著,媽媽卻不怎麼說話,只是不斷發出嘆息和呻吟。她顯然不太情願.不知為什麼。但是四十年的夫妻常律,使她雖不情願,卻不能不從命。

  大門碰地一聲關上。

  我披上層樓,趕到窗邊往街上看。

  空蕩蕩的街上,七十三歲的老爸爸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大木梯,膀子上還吊著一個小木凳;六十五歲的媽媽左手提個菜籃,右手挽著個大木桶。

  他們在街心站著,露出茫然的神情。

  「你說是哪一家呢?」爸爸問。

  「我不知道,」媽媽說,「同你講等到女兒起來再問,你不肯,你——」

  「她說對面,就是對面嘛。我知道對面那一家有棵櫻桃樹。」

  「我的天哪,真是,這裡哪一家沒有一棵櫻桃樹啦.我問你,對面對面,是左手邊的對面還是右手邊的對面,你怎麼知道?我問你。」媽媽的聲調越來越高。

  「不會錯啦,一定是那一家,」爸爸隨手一指,開始向前移動腳步,「不會錯啦!」

  「萬一錯了———」媽媽氣急敗壞起來,乾脆開始往回走,「人家把你當賊看,看你怎麼辦!我不去,不去了!」

  抱著梯子凳子的爸爸也猶豫起來。孤苦伶仃地立在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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