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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過客(2)


  4

  「德國是天堂我也不要留在這裡!」德瑞莎憤憤地說,「那些有錢的女人,腦袋裡空空、口袋裡有錢,就不把你當人看。一副嘴臉!」

  德瑞莎雙手叉腰.兩眼翻白,作出勢利的表情來。

  「我來西德一年多了,每天幫人家打掃,今天這家,明天那家。一年多來,您還是第一個把我當人看的主婦——而您偏不是德國人!」

  德瑞莎一邊工作,一邊講話。講的德語文法支離破碎,卻又流利得很。手腳犀利地清洗,和慢條斯理的艾格絲完全兩樣作風。

  「難道波蘭人就不是人?我們只是倒楣罷了。政府不會辦事,把個國家拖得大破產。要不是實在活不下去了,誰來這裡受氣?」

  經過德瑞莎的手,廚櫃乾淨得發亮起來。

  「我還有個女兒哪,只有四歲。把她丟在波蘭,我來這兒做苦工,女兒不在身邊,我心裡難過呢,那麼小、那麼小的孩子怎麼離得開媽媽……說真的,每次看到您的孩子撒嬌,我心都酸——

  「我是美容學校畢業的,會化妝、按摩、做頭髮,可是這年頭,人連吃的用的都買不到了,店鋪裡只剩空空的架子,誰還美容?這半年來,連咖啡都看不到了。不出來謀生怎麼辦呢?您看!」

  她突然把橡皮手套褪下來,露出禿禿的手指,十個手指腫腫爛爛的,有些還有很深的裂痕。

  「上星期有一天忘了帶手套,不得不光著手做。十來個小時雙手泡在強力清潔劑裡,指頭都腐爛了。我是非法工作,沒有保險,看一回醫生要去掉好幾天的工資,捨不得呀!」

  幫她上了藥之後,她戴回手套,繼續工作。一邊說著一邊搖頭:

  「苦倒也罷了,賺活本來就該苦,可是受氣呀,真難忍,給人看得這麼低賤。華沙一個天學教授,我認識的,也到了西德,給人當園丁,掃落葉。前幾天遇到他,他說他受不了了,寧可回波蘭去過苦日子……」

  德瑞莎用力地刷著鍋子,用力地說:

  「我也要回去的,您瞧吧!」

  5

  每一盞路燈都掛著彩帶,每一家商店都流蕩著隱約的聖曲,每一扇窗子後面都閃著燭光,每一個逛街人的臉上都流露出期待的神色,耶誕節在夜空裡醞釀。

  不斷地和人們擦肩而過,有個人,卻對著我們迎面而來。

  一個很年輕的亞洲女子,頭髮費事地結成一條一條小辮子,眼瞼畫得很藍,腳上蹬著時髦的高跟皮靴。

  她說:

  「給我兩馬克好嗎?我肚子餓了。」

  我的伴侶從口袋裡摸出一枚馬克,放在她攤齊的手掌心,微笑著說:

  「餓?考慮過用工作來換錢嗎?」

  女郎閃避著他的眼光,卻盯著我看。亞洲女子看亞洲女子,一點仿佛相識的感覺在眼光的接觸中流動。

  「你來自哪裡?」我問。

  「泰國!」

  「不工作嗎?」

  她無所謂地聳聳肩:「有時候,想做的時候就做,不想做也沒必要。」

  她淹沒在人潮裡。

  轉出另一條街,又看見她,對另一個路人攤開了手心。

  6

  窗外微雪,教堂傳來午夜的鐘聲。餘音漸漸隱沒,門鈴卻響了,是來自東歐的遠客。

  撚亮了大門的燈,看見呢帽下一張倉皇的臉:「我被搶了!在法蘭克福火車站!一個女人假裝和我說話,另一個人搶了提箱就跑。要不要報警?」

  「你先進門再說。」

  從羅馬尼亞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來到西德,踏上新國界第一件事就是被搶——那兩個從事不勞而獲的傢伙可知道他們獵擊剝削的對象比他們自己還更一無所有?

  天亮了。下樓來,客人早已在餐桌等候,他努力克制自己迫切的情緒。

  第一通電話打給警察局:

  「我從東歐來的訪客昨晚十點半在法蘭克福總站被搶——沒有,沒有打鬥,遺失的皮箱裡頭有五百馬克、博士文憑、羅馬尼亞居留證等等重要證件……訪客本人是中國人,不會德語」

  早餐桌上擺著牛奶、麵包、荷包蛋、乳酪和果汁。客人一副食不知味的樣子。我說:

  「至少把蛋給吃了吧:你需要精力。」

  他嚼著蛋。想想,說:「感謝你收留我。」

  「王先生,」我喝了一口咖啡,滾燙的,「真的下了決心了?」

  「真的。」他嚼著蛋。

  「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裡,沒有親友、沒有任何人關心你,語言又不通,將來有的工作,也可能根本大才小用。這等於是一種放逐,你真的不回頭了?」

  「真的不回頭。」他抬起眼來直視著我,慢慢地說,

  「我絕對不願意再回到中國。」

  ***

  在德文課裡我們分析德文報章的新聞句構。這星期的教材樣本是《明星》雜誌一九八九年一月廿六日的一篇文章:「目前西德有十二萬五千已被接納的政治難民,十五萬五千人正在申請庇護,另外約有三十萬人的申請已經被拒,但依舊無限期地居留在德國。西德政府不能將這三十萬人遞解出境,因為『基本法』第十六條規定——一個外國人,如果他的生命或者自由因為他的種族、宗教、國籍、政治信仰而受到威脅,西德不可以迫他離境。」

  《明星》的語言要比《明鏡》週刊簡單多了。

  ***

  「究竟為什麼呢?最根本的因素究竟是什麼呢?」我追問著,想起刷鍋子的德瑞莎,想起「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狗窩」的中國俗語。一個年近五十的人拎著兩隻皮箱來到一個言語不通的國度從頭活起,是什麼東西在逼迫他?

  「一切的一切,」他說,那只蛋還沒有嚼完,「個人婚姻的不愉快,工作環境的不順遂,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自由自在地思想、講話……」

  「這兒的日子也不好過,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下了決心了。」

  ***

  「幾天前,在法蘭克福機場有一家土耳其人要求庇護。爸爸、媽媽,十二個小孩(第十三個隨後就到,還有老祖母)。邊境員警問婦人為何來德,婦人告訴通譯:『我聽說德國政府給很多小孩養助金』。員警問男人是否曾受土耳其員警毆打,男人說『沒有』。第二天,男人主動告訴員警:『昨天我頭疼,講錯了。現在我記起來了,有有,員警有打我』。」

  ***

  「那我就真打電話了?」我站起來,再度徵詢他的意思。

  「麻煩你了。」他急切地說。

  這是今晨第二通電話,法蘭克福難民局。

  「我這兒有位訪客想求政府庇護,請問他應該到您那兒找誰談話?」

  「找二棟樓五室,施密特太大。今天是狂歡節,十二點就下班了,要快來哦!」

  「有沒有中文翻譯?」

  「沒問題,我們什麼翻譯都有。快來吧!」

  ***

  下面這些句子用了許多第一類型連接動詞,得特別勾出來:「據報導,處理這些庇護案件,每年用掉西德納稅人三億馬克。單單只是通譯費用,法蘭克福一年就付出一百一十萬馬克。八八年十一月一日至十五日的兩星期中,法蘭克福機場有六百多成人、兩百四十多小孩申請政治庇護。有許多小孩甚至單槍匹馬來到。在錫蘭,許多父母把小小孩子送上飛機,到法蘭克福下機。」

  ***

  計程車司機在按門鈴了。

  我將難民局地址交給他,叮囑他一定要將客人送到大門口。

  計程車發動了。客人在進車門之前,轉過身來,握著我的手:「實在太感謝你了!」

  原來的不安與矜持消失了,他的聲音裡流露著謙卑和感情:「實在太感謝你了!」

  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好像從來不曾感受過人間溫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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