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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客運車顛簸得厲害,因為那是一條千瘡百孔、坑坑洞洞的公路。尤其是雨後,三步一大坑,五步一小坑,每個坑裡都是黃濁的泥水。戴著鬥簽騎著單車的路人無處閃避,就被噴得一頭一臉。泥人倒也不發怒,用袖子抹抹臉,繼續騎車。

  到了台南市中,發現台南市最好的初中也沒什麼了不起。苑裡初中的人從來不認為自己是苗栗縣的老幾,可我這轉學生來到這裡照樣名列前茅,說明苑裡初中才是真正不吹牛的好學校呢,是不是?

  黃昏,我帶著插班生的落寞再度搭上臺南客運往回家的路上。天色墨黑,在鹽埋那一站,上來一堆嘰嘰喳喳的女工。她們興致高昂地和同伴們呼來喝去,學生卻被書包壓得委頓安靜。我疲倦地把頭靠著窗,腦後有個人嘴裡像念經一樣地在背中國朝代的順序。高中聯考就要到了。

  先到的是颱風。狂風挾著暴雨,好像天上破了個大洞;而這是濱海,還有海嘯和海水倒灌這我不曾聽過的東西。在狂風暴雨中,中國的好青年依舊背著書包上學去;開始淹水了,才讓我們提早回家。回到茄萣,車門打開,我一跤跌進水裡,原來洪水已淹到胸部,倒灌的海水把村子像泡菜一樣浸漬起來。

  我從街上游泳回家,一路上漂著人家的瓢盆桌椅。孩子們拿著臉盆在撈魚蝦;還有比這更快樂的事嗎?幾千畝水塘裡的魚蝦螃蟹都流到街上來了,也流進住家的臥房和澡盆。黑鼻叔撐著竹筏滑過來,筏上有三隻濕淋淋的黑毛母豬,他正準備將它們堆到屋頂上去。

  最好來一場傾盆大雨,足足下它三個小時。如果你撐著傘溜達一陣,發覺褲腳雖濕卻不骯髒,交通雖慢卻不堵塞,街道雖滑卻不積水,表示地下排水系統與都市計畫配合得相當密切,這大概是個先進國家。如果一場大雨使你全身濘泥……店家的茶壺頭梳漂到街心來,小孩在十字路口用鍋子撈魚,這大概是個「開發中」國家。

  ——《人在歐洲》,1988年

  颱風過後,所有的椰子樹都死了。葉子垂下來,樹幹浮著一層白白的海鹽。衛生所派出的清潔隊員已經清過陰溝,黑色的污泥翻上來,在陽光下發出陣陣的臭味。淹死了的豬和狗躺在街邊;要開始噴消毒劑了。父親帶著手下幾名員警,挨家挨戶地去檢查清潔。

  晚上,做完功課之後,就聽見街上喀啦喀啦的木屐聲;嚼著檳榔的少年郎三五成群地在街上溜達。鄉里除了一個髒兮兮的戲院之外沒有任何去處。海灘,對漁民而言,只是個工作的場所,而且那兒有嗜血的蚊子。少年郎喀啦喀啦地過來,少年郎喀啦喀啦地過去。十八年之後我到了日本,才恍然大悟那茄萣少年郎腳上穿的竟是正宗的日本木屐。臺灣就這樣保留著斑駁的殖民地遺風。

  「我們做什麼呢?」我問另一個十五歲的女孩。

  「我帶你去四健會。」她說。

  我們到了下茄萣阿珠家。肥胖的阿珠正坐在地上結漁網。她把三個女兒都賣到高雄市政府後面的「菜店」去了;賣掉了第三個女兒,她就起了這棟樓房。

  三樓廳裡已經坐了一圈人,都是年輕的女孩子。為首的一個稍微年長,正在談毛衣編織和白毛豬黑毛豬的優劣;見到我來了,便向我介紹什麼叫四個「H」,四健:健心,健手,健……忘記了。她的意思是,美國的四健會可以幫助我成為一個手腳勤快、身體健壯的婦女來促進農業生產。

  要等到十年之後我到了美國,才知道這四健會和美國新聞處一樣是美國大帝國伸向第三世界的小小觸角。

  十二歲以上的女孩子就要學習規矩了。坐時兩腿緊並,睡時只能側躺,兩腿合攏。鯤鯓的母親如果發現女兒睡覺時張開大腿,女兒馬上要挨打或挨駡。女孩子說話要輕聲,笑時要用手遮嘴。到了晚上,年輕男女穿上他們最好的衣服,就在街上溜達。男孩一群,女孩一群,不相混合。群體和群體之間也許會勇敢地交談一兩句,但男女單獨約會卻絕不可能。

  ——《鯤鯓》

  我的母親也開始編織漁網了。她雖然是員警「大人」的妻,雖然講的閩南話有濃厚的外省腔,她卻和駝背嬸、金水嫂一起坐在地上,一邊天南地北地聊天,一邊手腳麻利地結網。當繳學費的日期接近的時候,她清晨4點起床,給孩子們準備好早點和便當盒,就開始打漁網,一直打到夜裡12點。每天編織近二十個小時,密集地連續編十天,她就可以打完一張完整的大網,工錢是八十塊錢新臺幣。

  「我手快,一天可以賺八塊錢呢,」她得意地說,接下我的書包,「駝背嬸一天只賺三塊錢。」

  她的女兒要上高中了。不知要幾張漁網的錢才能繳清學費。

  1967年9月

  1967年9月。台南的鳳凰花在火紅的盛開之後漸漸零落。

  ……全國各地武鬥愈演愈烈……5月15日,宜賓進行大規模武鬥,成都萬人支持;重慶也進行大規模武鬥,動用了各種常規武器,用高射炮平射朝天門碼頭……武漢從1967年6月4日至6月30日,死一百零八人,傷二千七百七十四人……

  ——《大崩潰》,李遜著,1996年

  在柏林,二十歲不到的西德青年杜恩加入了一個救援東德逃亡者的地下組織,潛入東柏林。他和同夥在一棟房子的地下室裡挖地道。快挖通的時候,公安來了。那是1967年9月,杜恩在東柏林的監獄裡坐了一年半的牢。十五年之後,他是德利銀行派駐臺北的分行代表。

  1967年9月,我穿著白衣黑裙,坐在台南女中的禮堂裡,兩手平放膝上,聽女校長諄諄告誡要如何做一個端莊嫺靜、彬彬有禮的「淑女」。

  我其實已經是一個「淑女」。我不交男朋友,男孩子表達愛慕的信寄到學校裡會被老師拆開、大聲朗讀、公開羞辱。我最驚心動魄的「愛情」是在十六歲那年接受了一個十七歲的茄萣少年送來的一隻黑貓,貓脖子上有一張小卡片:「讓這只貓替我陪著你。」到今天我仍認為那是我所受過的最美麗的禮物。十七歲的少年後來也離開了茄萣,成為臺北大醫院的精神科大夫。

  我循規蹈矩,頭髮不敢長過耳垂。一個天生卷髮的女生被老師譏笑為「愛漂亮」,她第二天剃了個大光頭來上課。我沒有她的勇敢。我不偷偷抽煙,表示叛逆,因為我嫌煙味難聞。我不懂什麼叫搖滾樂,因為,嗯,四健會只教了我跳土風舞。我不嚼口香糖、不喝可口可樂、不穿有跟的鞋子緊身的衣服,不認識一個去過美國的人或者一個在美國有朋友的人;我說話不夾帶剛剛學來的英語、不聳肩表示「無所謂」,不揚眉毛表示「不敢苟同」,不聽到音樂而搖擺身體……當然,不怎麼會跳舞。

  兒童少有玩具,即使有,多半是自己做的。譬如風箏極普遍,但我沒見過買的風箏:都是自己用舊報紙和細竹枝糊成的。我也不曾見女孩子玩娃娃,雖然我們美國孩子玩的娃娃都是臺灣制的。以樹枝或細棍打腳是最常見的對孩子的懲罰。打臉或頭則是嚴重的。另一個懲罰方式是恐嚇要把孩子送給別人收養。自從我在村子裡出現之後,鮑始的父母罵小孩時會說:「把你送到美國去!」顯然是個非常可怕的懲罰,因為小孩反應很激烈。

  ———《鯤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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