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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雪兒從來沒想到爸爸或者媽媽會死的,在她心目中,爸媽是永恆的。她哭不出來,一切像在夢中,浮浮游遊,仿佛不是真的。

  飛機降落了,程傑扶著她走出連接甬道,早有兩個地勤空姐等著她。程傑忍著淚說珍重,雪兒呆呆地走著,不斷回頭看程傑,兩個地勤空姐攙扶著她。

  雪兒的腦袋一片麻木,只曉得回頭望程傑。程傑站著,心裡難受得無以復加。一時衝動,起步向香港人民入境處跑去。

  雪兒回頭迎住程傑跑,阻止著他:「不,你去過境廳,我……我應付得來,放心。」

  程傑見她搖搖欲倒,目光帶著懇求與關愛,硬起心腸轉進過境廳去了。

  雪兒從人民入境處出來,自動門一開,便是那條兩旁人頭湧湧的迎客斜路,她根本渾忘了兩位地勤空姐還伴在她身旁,她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見任何人,只覺四周像雲霧邊一片白茫茫,在白茫茫的一端,她看見母親。

  母親稍微零亂的黑髮上戴了喪夫白毛冷花,母親美麗的眼睛已哭得紅腫,母親伸出雙手,等待女兒回來。

  雪兒一握著母親的雙手,悲不自勝,母親需要她照顧了,她不敢撲進母親的懷裡,單是手碰手已是那麼的痛楚,她不能崩潰,她已比母親高出半個頭了,她的喉頭好像讓顆很大很大的橄欖卡著,說不出話來。

  空姐把她的手提行囊交給陪著藍太太的舅舅,單看這兩母女的淒然對望,她們明白那是奔喪。

  進了舅舅的車子裡,藍太太緊緊地抱著雪兒,雪兒緊緊地抱著藍太太,母女的肌膚一相觸,藍太大的悲惶如大江決堤地,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來,雪兒一聲:「媽媽!」更令藍太太號泣不已。

  喪禮、出殯,都是親戚安排,雪兒一切如在夢中,她只記得大殮前夕,她坐在父親的遺體旁邊,母親也坐在旁邊,累極了,什麼都沒主意了,讓舅舅扶了去祭廳裡休息。

  雪兒怎麼也不肯離開停屍間,她要陪著父親過這最後的一夜。「爸爸不要害怕,雪兒在這兒呐。」她安慰著父親的屍身。爸爸將要獨自去個好遠好遠的地方了,爸爸不要怕。「爸爸!」每當腦中浮起小時爸爸逗她玩的情景,雪兒便湧出兩行新淚,爸爸、爸爸地輕輕低喚。

  在靜寂和黑暗中,雪兒聽見鄰廳在做法事,一群僧人在念著不知什麼經,聲音細而傳遠,一片安詳寧和,幾乎像音樂,雪兒從未聽過如此能安撫她心靈的慈仁誦經聲音。

  翌日大殮,母親是基督徒,採取基督教儀式。在牧師領導眾人唱聖經時,鄰廳正在進行佛數儀式,梵音一聲聲地飄進雪兒耳朵裡。

  在瞻仰遺容時,藍太太一而再再而三的撲在玻璃上阻止蓋棺。鄰廳和祥的頌經音細細傳來,仿佛給了雪兒力量,扶起媽媽叫殯儀館的人:「蓋棺。」

  藍太太一連幾天都沒說話,亦不想見親友,雪兒寸步不離母親,燒飯、倒茶,哄著傷心得失了神的母親去睡覺,替她梳頭、更衣。

  不曉得過了多少天,母親終於說話了:「雪兒,我從十三歲起便認識你爸爸,我們是鄰居,一同玩耍,一同念書,一同長大,我一生只認識你爸爸一個男人,他去了,我仿佛什麼人都不認識了。」

  母親的失落和傷痛,一直令到雪兒沒有自己傷痛的餘地。母親的幾句話,勾起她憋得自己仿似行屍走肉的悲哀,她此生只熟悉兩個男人,一個是爸爸,另一個是程傑。

  如今,爸爸死了,程傑有妻子了,兩個打擊一起來,雪兒再也把持不住,哇然大哭起來,哭得很淒涼。

  女兒的一哭,喚起了藍太太的母性,漸漸清楚起來了:「雪兒,雪兒,媽媽疼你,媽媽疼你。」藍太太長長地歎了口氣:「為什麼會這樣呢?主啊,您懲罰我好了,為什麼要懲罰我夫我女?」

  雪兒大哭了一場,從麻木中走回現實:「媽媽,到底爸爸是怎麼死的?你不是說他在札幌嗎?」

  藍太太用手帕擦著眼淚:「爸爸從日本趕回來跟我們度聖誕,怎知……怎知一回家便……便腦溢血,沒得救了。」

  雪兒想了想,媽媽這麼多天不說話,除了悲傷之外,還好像在逃避什麼:「媽媽,我不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爸爸怎會肯在我被判入女童院時,讓公司調職去日本呢?」

  雪兒在守著父親屍身那夜,仍源源感到父親對她的愛寵。在大哭了一場後,她的腦筋開始靈活起來了。爸爸怎會為了升職而忍心不去女童院看她?爸媽平日秤不離陀,怎捨得丟下媽媽一個人在家裡?

  「媽媽我長大了,別再哄我。」雪兒懇求著:「現在是輪到我照顧你了。」

  藍太太欲言又止,望望女兒:「是的,你不再是小孩子了。爸爸沒調去日本,他被判入獄,因為說認識你的那個程傑,在我們家放下了毒品。」

  雪兒心中猛然一跳:「他放下了什麼毒品?」藍太太說:「就在你吵著要的那罐曲奇餅中,是什麼四號海洛因。」雪兒道:「怎會呢?即使他放下了,沒人告密又有誰會知道呢?」

  藍太太搖頭歎氣:「不是他是誰?上次你從巴黎回來,被人插贓嫁禍,不也是有人告密麼?我雖然愚笨,但律師已告訴我,藏毒人要是年齡未夠二十一歲,毒品重量不超過一百克,便可求情判入女童院而不用坐牢。這回的曲奇餅中,亦是剛好不超過一百克,一而再的,要是爸爸不代你認了,你便無情可求,坐定牢了!」

  雪兒心神大亂:「沒可能的,他怎會陷害我呢?爸爸何須認罪呢?」

  藍太太細察女兒神色,小心翼翼地說:「不是爸爸不認,警方向你問過話,給過那些信你看,你都不認得,警方說你根本不認識程傑其人,而當時又沒有第四者在場,我們沒法令警方相信有個叫程傑的人來過。」

  雪兒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是我害了爸爸!」

  藍太太說:「別傻,你不認識他便不認識他,我的女兒是從不說謊的,何況,告密者箭頭指向你爸爸,而不是你。那叫程傑的人,為什麼要陷害我們全家?」

  雪兒臉色慘白:「你怎能肯定那叫程傑的人要陷害我們?」藍太太道:「你爸爸說,在夏威夷領你回來時,有個水手樣子很像他,然後你爸爸又對我說,之前亦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但又想不起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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