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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內(12)


  第十二卷

  「小姐,小姐,喜訊到了!」

  紅娘撲跌似老嫗,喜悅驚走病魔,久久臥床的崔鶯鶯一躍而起,語出始知失措,連聲音的腳步也有之字形的曲折。

  「什麼事?」

  「琴童來了,說張先生連登及第,已經中了探花郎,現在暫居招賢館!」

  「真有此事?」

  「真的。」

  「我不是在做夢?」

  「你當然會夢見過的;不過,現在是事實。」

  「琴童在哪裡?」

  滿臉風塵掩飾不了疲憊,那笑容,無須用酒液灌溉,仍極健康。家書甚于萬金,灰色突呈紅潤。

  「……上賴祖宗之蔭,下托賢妻之德,得中探花郎。目下暫居招賢館,候御筆親除……」真實的字與句,喚醒沉睡中的狂喜。

  「琴童,」她說,「到後邊吃飯去,好好睡一覺,明朝為我帶封回信去。」

  今晚是明晚的昨晚。

  必須抓緊今晚以及茁長於今天的喜悅。一支筆,刻畫不了喜悅的形態。燈花爆濺,難道是神的手指在撥弄燈油?先將憂愁埋葬了,然後寫一首詩。辨不出失去的快樂是方抑圓?來日的快樂已獲得明確的認識。那是一朵花,含苞未放,但蝴蝶已在周圍飛舞。

  「帶一件絨線衫給他。」鶯鶯說。

  「為什麼?」紅娘問。

  「這是我手織的,給他一些溫暖。」鶯鶯答。

  「帶一對襪給他。」鶯鶯說。

  「為什麼?」紅娘問。

  「給他穿上了,不好意思闖進妓院胡攪。」鶯鶯答。

  「帶一首詩給他。」鶯鶯說。

  「為什麼?」紅娘問。

  「使他不敢太驕傲!」鶯鶯答。

  紅娘笑。鶯鶯也笑。

  今晚是明晚的昨晚,必須抓緊今晚以及茁長於今晚的喜悅。一首詩,出現在酒杯滿瀉的時候。

  翌晨。琴僮揚鞭于晨曦,兩旁雞啼頻頻,崔鶯鶯的眼睛突生決堤之泛。

  事情原是有次序的。有個名叫鄭恒的年輕人,在極度的憤怒中攜來滿身灰塵。

  諾言早已破裂,憤怒是眼睛的胎兒。那失戀的人,擎起幻想,用言語製造樓與閣。

  「張探花已在魏府拜堂成親。」他說。

  「真有其事?」老夫人問。

  「魏尚書愛才,將女兒許配與他,招為女婿。」

  「這是不可能的。」

  「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嗎?」

  「張君瑞是個守信義的人。」

  「張君瑞也是一個庸俗的男子,抵受不了榮華富貴的引誘。」

  「不會有的事,不會有的事!」

  法本長老疾步而至,說:

  「張君瑞除授河中府尹,衣錦榮歸,報馬接一連二湧至,隨時都可以抵達!」

  十裡亭邊的視線接吻,淚水是愛情的珍珠。

  「你走後,」鶯鶯說,「每一場夢中,總會有你的書信從遙遠的地方來到。」

  君瑞說:「京城的歲月已被寂寞噬去,哀愁常被酒液浸透。」

  「寺內的歲月也無彩色,」鶯鶯說,「連夜的風雨使我無法排遣悲戚。」

  「噩夢已醒,這是乾燥而又年輕的歲月。」

  於是群眼齊觀鶯鶯的靦腆,河之對岸有個名叫鄭恒的少年正在偷拭淚水。這是不完整的報應,橋邊的孤松仍有其存在的意義。

  這一邊,喜悅與喜悅在喜悅中舞蹈。所有的「?」都已變成水泡。神仙們耐不住天庭的單調,紛紛用眼睛捕捉人間的新鮮。

  浮沉於書與夜之間的希望,那做官的人終於忘卻旅途勞頓。景物之倒影,垂釣者第一次露了笑容。

  「如果沒有別離的痛苦,」他說,「此刻的快樂也難振翅高飛。」

  叮——咚——叮咚。

  故事為弦線的抖動而舞蹈,最後的音符在另一端找到老家。

  一九六四春作
  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十五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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