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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內(11)


  第十一卷

  那匹馬,依舊拴在樹旁,頻頻發出長嘯,比騎馬的人更不耐煩。

  騎馬的人有一份不可溶解的哀愁,無法用喜悅來補償。

  「記住,過橋一定要下馬。」鶯鶯說。

  「我記住了。」君瑞說。

  中午。陽光似洪水,大地變成金色的海洋。樹梢的白雲,雖非悲劇的欣賞者,亦將飄去遙遠的地方,向高山敘述纏綿的故事。陽光是明鏡,秘密與羞慚與悲哀都無法逃遁。

  「記住,坐竹筏過渡時,千萬不要爭先。」鶯鶯說。

  「我記住了。」君瑞說。

  陽光是閻王的手指,點穿人間所有的偽善。大風忽生擁抱之欲,長堤上的柳樹都有震顫的手臂。

  抬頭時,淚眼模糊。

  「記住,天冷寧可多加一件衣服。」鶯鶯說。

  「我記住了。」君瑞說。

  憂鬱不會因陽光的照射而投下影子,憂鬱曬不幹。陽光有暴君的心情,雲少的日子,也不能使憂鬱屈服。這時候,雀噪如兩個對罵的潑婦。路旁有一塊發瘋的石頭,正在懺悔。

  晴空是大自然的天花板。

  「記住,錢財不可露眼。」鶯鶯說。

  「我記住了。」君瑞說。

  哀愁是一隻饑餓的野獸,吃掉了無手的智慧。讀書人應該流淚的,為了創傷的形成。但是,他噙了眼淚,當他想起昨夜的月光時。

  「記住,山野多黑店,投宿要小心。」鶯鶯說。

  「我記住了。」君瑞說。

  這不是裂痕,只是情緒受了傷。那拴在樹旁的馬匹急於表現,刺耳的嘯聲,似在催促張生快走。

  「記住,登了金榜之後,速差琴童送信來。」鶯鶯說。

  「我記住了。」君瑞說。

  君瑞解開馬索,夕陽已偏西。臨別的時間有箭之迅疾,黑夜即將噬去白晝,君瑞說: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鶯鶯,你請回去吧。」

  縱身躍上馬背。

  當他騎馬而去時,鶯鶯覺得自己是個陌生者。

  張生遠去了。

  樹的行列正在齊步撤退。道路似皮帶,向後抽去。風景一幅繼一幅調換……

  蹄聲嘚嘚,淚眼模糊。

  張生的遠去,一若夜幕綁架白晝,無情中含有強橫,留下無限的悵惜。日子將更長,負擔必更重,剛從夢中驚醒的少女,只好在回憶中尋覓快樂。

  太陽被遠山噬沒,一縷淡煙,像頑童似的在空間捕捉寂寥。人遠了。蹄聲遠了。唯掛在馬匹頸上的鈴聲仍在耳畔舞蹈。

  夕陽的手指有漆匠之敏捷,一層紅,一層灰,然後黑色佔領一切。

  「小姐,我們該回去了。」紅娘說。

  「等張先生拐了彎,就回去。」

  「張先生早已越過山頭。」

  「別胡說,前邊小石屋旁,不正是騎著馬匹的張先生?」

  「不,那不是張先生,那是一堆稻草。」

  「不會弄錯的。」鶯鶯說,「你聽,馬嘶依舊未停。」

  「那不是馬嘶。」

  「不是馬嘶,是什麼?」

  「風聲。」

  (現在,他應該在宿店進食了,鶯鶯想。他是一個讀書人,在馬背上顛簸了那麼久,會有胃口吃東西嗎?如果吃不下的話,可以飲一點酒。酒不能澆愁,卻可以驅寒。不錯,他應該喝一點酒的;只是不能喝得太多。喝得太多,會醉。醉了,身上的銀兩可能被歹徒竊去。銀兩被竊,不餓死,也考不到功名。所以,他不能喝酒。一滴也不能喝。他必須保持頭腦的清醒,甚至上床安睡時……不,不對,一個人睡著了,怎能保持頭腦清醒?他應該將銀兩綁在腰間……對!他必須將銀兩綁在腰間。啊喲!剛才在十裡亭的時候,說了那麼多的廢話,為什麼不教他將銀兩綁在身上?……這是我自己不好,我不應該送他那麼多的銀兩!……不,不,沒有銀兩,怎能上京趕考?……不如派紅娘追去跟他講?……紅娘不會騎馬……君瑞,你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也許那是黑店,歹徒會不會趁黑夜將他殺死,然後做成肉包子牟利?……)

  回憶睜開雙眼,正在偷窺自己內心的秘密。感慨於往事的如夢,只為那個讀書人騎馬而去了。愛情擱淺,風也彷徨無主。

  無處傾訴,點一支香,讓嫋嫋的輕煙,將她的願望帶去高山的另一邊。

  第一炷香與第二炷香之間,她說了一些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話語。

  第三炷香,她沒有將話說出。

  願望必須找個歇腳的所在,那密佈的愁雲,已預告風雨之將至。

  一切都是畸形的,夜色正在咀嚼寂寞。那是一塊墾熟的田,缺乏小鳥的啁啾。

  用手輕撫自己的嘴唇,這唇是張生吻過的。

  將桶投入情感中,汲得一桶失望。當噩夢為寂寞的少女製造驚奇時,思想似飛泉之噴濺。

  那是一個雜亂無章的夢。

  蹄聲。蹄聲。無休止的蹄聲。有志氣的人,必須求功求名。那是一排短牆,阻擋不了雌狗躍入。黑店。黑店的老闆用人肉做包子。張君瑞變成肉餡。張君瑞的學問變成肉餡。張君瑞的感情變成肉餡。張君瑞就是肉餡。貧瘠的意義。遠山與荒村的結合。星星比較恬淡,老年人還求什麼榮華富貴?讀書的人上山去了。感情的渣滓。塵土迷住視線。弦線是蜘蛛的家。關閉的紙窗。一尺哀愁。天色出現痛苦的表情。

  ……醒來,鸚鵡正在仿效張生的口氣:

  「我很高興。」

  「畜生,不容你多嘴。」崔鶯鶯說。

  鸚鵡喜歡搬弄是非,竟說張生昨夜在逛妓院。崔鶯鶯問它:

  「你怎會知道?」

  「這叫作感通。」

  「胡言亂語!」

  「不是胡言亂語,」鸚鵡說,「他在王團姐那裡看中一個善歌的妓女。」

  鶯鶯淚如泉湧。

  「紅娘!紅娘!」

  「什麼事,小姐?」

  「拿一把刀來。」

  「為什麼?」

  「我要宰殺這只多嘴的鸚鵡!」

  (張君瑞上京之後,崔鶯鶯變了,紅娘想。崔鶯鶯變得如此不正常,居然清早起來就要宰殺那只鸚鵡。我應該將這件事稟告老夫人?……不,不能這樣做。老夫人神經衰弱,知道崔鶯鶯要宰殺鸚鵡,一定會請醫生來替她把脈了……但是,崔鶯鶯為什麼要殺死那只鸚鵡?這樣做,必須有個理由。即使瘋人,想殺死一隻鸚鵡,也不能沒有理由……張君瑞去了之後,崔鶯鶯情緒不好,乃是必然的事情,但是,為什麼要殺死一隻鸚鵡?這裡邊必須有個理由。)

  「紅娘!紅娘!」

  「嗯?」

  「你聾了?」

  「沒有聾。」

  「拿一把刀來!」

  「你當真要宰殺這只鸚鵡?」

  「是的。」

  「為什麼?」

  「不必問理由,拿把刀來!」

  (她瘋了,紅娘想。她一定瘋了,要不然,為什麼要殺死鸚鵡?張君瑞走了,她的感情得不到發洩,就拿鸚鵡出氣。我該怎麼辦?不去拿刀,她會生氣;依從她的意思,她就會將鸚鵡殺死。我該怎麼辦?不如走去稟告老夫人。)

  老夫人像求伴的旅客,在臥房中用念佛珠計算寂寥。歲月太慢,遲鈍似蝸牛。風的呻吟,似已瞭解遲暮的定義。那場夢,早已褪了色,但老年人仍不願將舊日的故事用火焚燒。

  崔鶯鶯是一個在希望中生存的人。老夫人是一個在回憶中生存的人。

  夢寐不能收拾萬鬥愁。

  幻覺也不是新寓言的原料。

  紙窗塗著太多的陽光,回憶也不是特效藥。樹梢偶有鳥雀的啁啾。上了年紀的婦人,希望在孤獨中尋回失去的快樂。

  「老夫人,」紅娘說,「小姐要殺死那只鸚鵡。」

  「什麼?」

  「小姐要殺死那只鸚鵡!」

  「她一定瘋了!」

  「自從張生走了之後,她就不正常。」

  第一個表情:?

  第二個表情:!

  第三個表情:。

  老夫人猜不出女兒的心事是什麼形狀,只覺得事情必須有個解釋,遠夢的重荷不會壓破希望,年輕人何必恐懼果實的失去紅色?

  疑惑的徜徉,有鴿步的姿態。不是憂鬱。不是煩躁。不是憤怒。不是羞愧。不是憚。不是喜。

  「但是,」老夫人問,「你為什麼要殺死那只鸚鵡?」

  「它多嘴。」鶯鶯說。

  「紅娘,」老夫人說,「將鸚鵡拎去我的房內。」

  失眠的月亮忽發奇想,太陽也會走來與寂寞決鬥嗎?

  聲聲犬吠,似長刀劃破沉寂。午夜夢回,癡心人只當狀元已騎馬而來。

  睜眼仍有無限悵惜,寂寥依然。半窗月色,不會發熱。猛然憶起若干年前的求婚者,如同一出廉價的悲劇,出諸吝嗇的手筆,缺乏應有的從容。

  她很孤獨,因為孤獨是遠行人留下的東西。夢破,細細咀嚼愛情的複雜,縱有所悟也不甚清楚。

  悵惜換不到一絲安慰。

  回憶只夠織成一聲嘆息。

  愛情似霧。霧中人看不清那些原極清晰的事物。

  夜風獵獵,似泣,似訴。

  (什麼時候回來?她想。看他作的詩,是應該考中狀元的。只要考中狀元,他就會穿著大紅袍子,騎著白馬,在開道的鑼聲中,接受閑觀者的欽羨。一切歡樂都必須付出代價。現在的寂寥,可以調換未來的歡樂。)

  院中有雞啼。

  翻身下床,走去窗邊張望,月光仍皎潔。簷鈴玎玲,舊巢邊又多了幾圈蛛網。

  那只醒得太早的雄雞,一定也是一個失眠症患者。寺外傳來犬吠,准是輕步而來的小偷又被荊棘絆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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