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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視


  將夜空視作大海,那一朵朵的雲就是海上的風帆了。秋風颯颯。雲似風帆般迅速飛去,使十五的圓月忽隱忽現。樹葉在秋風中飄落。落葉遍地。那座塔的木門已損壞,被風吹開時,因鉸鏈生銹而發出刺耳的軋軋聲。走入門內,在黑暗中摸索。上樓始知欄杆已倒,每一塊梯板都在搖動,不用手掌撐著牆壁,不易保持身體的平衡。蛛網一再罩在他的臉上,使他不得不用手去拭臉。這樓梯原是走慣了的,即使閉著眼睛也不會踏空。當木梯還很堅實的時候,常常趁粗心的看塔人忘記閂上木門,潛入塔內,到塔頂去眺望嵯峨的遠山。現在,他又站在塔頂了。景色未變,圍築在頂層的欄杆已蟲蝕。「她怎會這樣愚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看塔人用顫巍巍的手提著燈籠,像瘋子一般在鋪著石子的小路上邊奔邊喊。人們相繼從睡夢中驚醒,紛紛走出來觀看究竟。就在塔門前邊,左頰有酒窩的婉芬躺在血泊中,一對大若桂圓的眼睛,望著天空而再也見不到什麼。嘆息與廉價的同情都缺乏真誠,誰也不敢坦白表露好奇。問題是很多的,答案將永遠鎖在死者心中。當時,他曾躡步上樓,淚水已使視線模糊。在塔頂的欄杆邊,有一隻繡花鞋。當他傴僂著背將繡花鞋拾起時,他歎了一口氣。那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

  用衣袖拭幹淚眼。銀色的河水像一條絲帶。建於「絲帶」兩旁的瓦頂石屋參差不齊。月光給小河塗上一層銀色油彩。月光給小河旁邊的石屋塗上一層銀色油彩。雲塊掩蓋月亮,小河與石屋都是灰色的。有一塊大石也是灰色的,在鎮之盡頭。當他們對人生的反復全無認識時,耳邊的戲言必能引起銀鈴般的笑聲。此外,還有一些應該引為驕傲的極其深刻的印象。他們曾在雨中奔跑,奔入涼亭等待呼吸恢復均勻,無意中見到兩隻野狗在泥徑上交合,婉芬就慌亂無主地將視線落在遠山上。雨中的遠山,像畫。

  河上有橋。站在橋上總會見到腳划船將白米或花布載到河埠頭。這小鎮像一個孱弱多病的老頭子,不論日與夜,都想用睡眠補償耗損的精力。偶爾也會在鼓笛聲中出現不常見的熱鬧,不外乎米行老闆娘患急病離開人世,或楊有財之類的人物做壽。這裡的生活十分刻板,與河水一樣,不會有巨大的波瀾。清晨必有雞啼起於太陽上升之前;日落則有牧童牽牛而歸。的篤班每年來一次,茶館裡的說書先生經常讓樸實的聽眾獲得大笑的機會。在他的記憶中,河邊小船上的炊煙隨風向河邊的樹梢慢慢吹去,與尼姑庵裡的木魚聲隨風向鎮上送來,一樣平凡。這裡的一切都缺乏新鮮感。傾圮的牆壁。

  楊有財家的鴉片燈。小姑娘穿著布底鞋踩到狗糞。木窗裡的夫妻相罵。秋天的樹葉枯黃了。每年春天的桃樹總會開出鮮紅的花朵。逢到落雨天,店員們伏在櫃面打呵欠。這裡的空氣一直好像凝固似的。儘管晚霞有太多的顏色,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人們最關心的事情似乎只是米缸裡的米與柴間裡的柴。那時候,大家雖然辛苦,飯還是能夠吃飽的。那種日子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單調些。他與她常到草木很多的地區去捉蟋蟀或蚱蜢。

  然後山中驀地響起機關槍聲。從睡夢中睜開眼來的女人推醒男人。「你聽!」「別吵,讓我再睡一會,天還沒有亮。」「你聽,這是什麼聲音?」「打仗了?」「不打仗,怎會有機關槍聲?」……變化由此開始。人們推開窗子就見火光。狗在狂吠。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這是掮著箱子或鋪蓋逃走的時候了。嬰孩哭啞嗓子。整個鄉鎮亂糟糟的。月光依舊皎潔。河水依舊靜靜地向西流去。石橋上突然豎起膏藥旗,一隊日本兵從橋的這一邊走到橋的那一邊,另一隊日本兵從橋的那一邊走到橋的這一邊。他們的長槍上插著刀子。那些刀子在月光底下晃呀晃的。

  這是農曆新年前幾天,家家戶戶都在忙著過年。日本兵將豬圈裡的豬牽走。日本兵將牛欄中的牛牽走。日本兵搶米。日本兵搶麵粉。柴間裡傳出女人的叫喊。男人為妻子女兒甚至母親的清白而喪失生命。第二天早晨日本兵全部退入山中。小鎮靜悄悄的。將熄的灰燼仍有白煙冒起。茁壯的鄉民被日本兵刺死在石子路上。竹竿上掛著三個無辜者的頭顱。不見豬與牛。不見雞與鴨。野狗嗅探泥路,在尋找可以吃的東西。所有可以吃的東西都被日本兵搶去了。他能清晰記起這件事,因為在第一批從山中回到鎮上的鄉民中間就有他。那時候,從半開半閉的木窗中,他曾經見到一個被剝去褲子的女人躺在草堆中。

  過去的事情重現在他的腦子裡,像妥為保存的字畫,多年後再一次展開,色彩依然保持原有的鮮明。他仍能記起每一個細節,雖然隔了七八年。他離開這小小的鄉鎮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此番重回家鄉,說是愉快,倒也有點悵然若失。當他站在塔的頂層時,俯視這別離已有七八年的鄉鎮,所見仍極熟悉。單看表面,這鄉鎮是沒有什麼變化的。月光照射下的河水依舊像一條絲帶。使兩岸居民產生一區之感的仍是河上的石橋。尼姑庵裡的木魚聲日夜不停。楊有財家裡的鴉片燈通宵不熄。田野裡的犬吠常使林中小鳥驚飛。甚至七八年前傾圮的牆壁依舊未加修葺。戰爭並沒有使它的外貌有太大的改變,只是看塔人早已死去。誰也不喜歡走進這座隨時都有可能倒塌的塔;誰也不肯出錢將它拆除。木門與欄杆因蟲蝕而失去應有的堅實。沒有人提議另外雇一個看塔人。塔內佈滿蛛網。

  為了捕捉失去的時刻,他又站在塔的最高層了。這裡,他曾對婉芬說過一些平時不敢說的話。他們曾經做過一番約言的,此刻仍能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對大若桂圓的眼睛。那笑時窩現的神態令人益覺嬌娜。當他俯視塔門前那塊泥地時,見到泥地上那些在風中打轉的落葉,甚是傷心。那天晚上的種種是不容易忘掉的。看塔人的呼叫將他從睡夢中驚醒。當他奔到塔前時,見到躺在血泊中的屍體就嚇得渾身沁汗。他疾步奔到塔的最高層,果然拾到那只繡花鞋。他似已失去生存的憑依;卻沒有勇氣跳下去。他在塔上站了一夜,流了一夜的淚水。第二天上午,從鄉民的嘴裡獲悉問題的解答。就在日本兵走來掠奪的那晚,婉芬被姦污了。

  婉芬不願求取他的諒解,毅然走上塔去。……這件事,促使他離開家鄉。當他離開家鄉時,只攜一把油紙傘與一隻包袱。在包袱裡,放著那只繡花鞋。

  現在,他俯視塔下的泥地。手裡依舊緊緊握住那只鞋子。七八年了,許多新的東西變成舊的東西。許多舊的東西被他拋棄了。他沒有拋棄那只繡花鞋。

  悲傷像一支針,將往事不斷注入他的腦子。淚水沿著臉頰滑落。那種難忍的痛苦感覺,仿佛心臟被小刀子割開。當雲塊像風帆般被吹向別處時,月光再一次在小鎮的表面塗上一層銀色。他既是走來尋找失去的時光,就該拭幹淚眼看看鎮上的比櫛瓦頂與鎮外的田畦。那村舍,那冷亭,那草木很多的地區,那荒蕪的庭園……都是他過去常到的地方,多看一眼,多增一分惆悵。他能忘記在涼亭避雨的情景嗎?他能忘記在莽莽蒼蒼的地區捕捉蟋蟀或蚱蜢的情景嗎?這些都是過去了的事情,他只能從過去的歲月中發掘生的意義。當他在外地時,他常在夢中見到家鄉的樹與小河。此刻站在塔頂,秋風使他頻打寒噤。

  一九七〇年九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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