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與半島(60)_劉以鬯

六〇

　　亞勇看出這一點，極力為自己分辯：「老太太，我是一個做商品調查的學生，絕對不是劫匪，請你將鐵閘打開吧。」

　　「不！」老太太抖聲說，「你不要騙我！我……我不會上當的！」老太太用力將大門關上。

　　對於亞勇，這種事情並不是第一次遇到，雖感意外，卻沒有驚詫。

　　他伸出手去，按門鈴。

　　沒有人走來應門。

　　亞勇繼續按門鈴。

　　沒有人走來應門。

　　亞勇放開嗓子喊叫：「老太太！請你開門！」

　　大門終於啟開了，老太太圓睜雙目，臉上的表情非常難看。當她講話時，語調抖得厲害說：「我不要你的洗衣粉！」

　　「老太太，你誤會了。」

　　「誤會什麼？」

　　「現在，香港治安壞，是事實。陌生人來敲門，當然不能隨便打開鐵閘。不過，我是一個好人，我是替Ｗ公司做調查工作的，絕對不是劫匪。老太太，你儘管放心好了。這……這一盒洗衣粉，是大號的，市面上賣十二元，送給你。」

　　「不要！」

　　「不要？」亞勇問，「為什麼？」

　　「你為什麼一定要將洗衣粉送給我？」老太太說，「你要是當真是個做生意的人，絕對不至於這樣愚蠢，將製成的商品送給別人！你們有多少本錢拿出來蝕！」

　　「老太太，你誤會了。我們公司此番大送洗衣粉，旨在宣傳，希望客戶們用過我們的洗衣粉後，知道這種洗衣粉比別種牌子好，就……」

　　不等亞勇將話講完，老太太抖聲說：「別以為我這個老太婆不懂事！老實說，我對你的用意很清楚！你在利用洗衣粉來引誘我打開鐵閘，等我開鐵閘後，就沖進來搜掠了！」

　　亞勇聽了這一番話，氣得連頰肉也在痙攣地抽搐了。他有許多話要講，一時竟不知道應該講些什麼才好。老太太意猶未盡，隔著鐵閘，抖著聲音對亞勇說：「你們這種手法，只要稍為留意一下新聞的人，都知道。這種手法，偶而用一次，也許會有人上當；用得太多，連我這個老太婆也不會上當的！」

　　再一次，將大門關上。

　　亞勇呆了片刻，總覺得有必要再向老太太作一番解釋。

　　大門啟開，老太太不等亞勇開口，就粗聲粗氣說：「你要是再按門鈴的話，我就要報警了！」

　　砰地關上大門。

　　沒有辦法，亞勇只好在調查表格上這樣寫：「此戶用Ｗ牌洗衣粉；但拒絕收受贈品」。

　　填好調查表，由太平梯走下一層，到十八樓去作調查。

　　十八樓Ａ座沒有人，亞勇按兩分鐘門鈴，始終不見人走來應門。

　　當他按十八樓Ｂ座的門鈴時，走來應門的，是一個中年男子。這中年男子，性情非常暴躁，一見亞勇，就粗聲粗氣問：「找誰？」

　　「請問：你們用的洗衣粉，是什麼牌子？」

　　「去！去！去！我現在很忙，沒有空跟你談天！」

　　語音未完，大門已關上。亞勇又碰了一個釘子，睜大眼睛望著那扇門。那扇門，緊閉著，有如發怒人的嘴。亞勇從未受過這樣的委屈，幾乎想哭了。

　　「算了吧，」他對自己說，「這工作，不是我能夠做的。」

　　掉轉身，懶洋洋地朝電梯口走去，伸出手去，按電鈕。他有點惱怒了，雖然這只是感情的浪費。

　　將剩餘的勇氣集合起來，準備接受失敗。電梯門啟開時，板著面孔走入進去。電梯裡沒有一個人，他就自言自語地：「這錢，不是我賺的！算了吧，這工作，不是我能夠做的。……」

　　一再重複這幾句話，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給自己在接受失敗時找一些理由。

　　但是，電梯到了地下，他卻站在電梯中，沒有走出去。他要利用假日賺一些外快。此外，他要父母知道：他不是沒有能力賺錢的。

　　這樣想時，他伸出手去，按電鈕，回上十八樓去。

　　回上十八樓，先在調查表上填「Ａ座無人」與「Ｂ座拒絕答覆」的字樣，然後鼓足勇氣，走到Ｃ座門前，按門鈴。

　　大門啟開。

　　隔著鐵閘，亞勇見到一個正在用圍裙抹幹濕手的中年婦人。

　　「找誰？」婦人問。

　　亞勇在開口之前，先露了一個阿諛的笑容，然後柔聲細氣問：「你們用的洗衣粉，是什麼牌子？」

　　「Ｗ牌。」

　　聽了這話，亞勇頓時興奮起來，蟠結在心頭的悒鬱與氣忿登時消散。

　　「請你將那盒洗衣粉拿給我看。」

　　「為什麼？」

　　「如果你們用的當真是Ｗ牌洗衣粉，我這就送一盒大的給你。」

　　「送什麼給我？」

　　「Ｗ牌的洗衣粉，大盒的。」

　　「為什麼？」

　　「我是Ｗ公司的調查員，」亞勇說，「我們公司為了推廣銷路，決定送洗衣粉給客戶：用Ｗ牌洗衣粉的，送大盒；不用Ｗ牌洗衣粉的，送小盒。」

　　中年婦人聽了亞勇的解釋，臉一沉，粗聲粗氣講了這麼一句：「不要！」

　　亞勇吃了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當即壓低嗓子，問：「我們送洗衣粉給你，你不要？」

　　「是的，不要！」

　　「送給你也不要？」

　　「不要就是不要，何必多問？」

　　「為什麼？」亞勇問，「請你將理由告訴我。」

　　中年婦人睜大眼睛對亞勇身上直打量，然後用略帶憤怒的語氣說：「好的，讓我坦白告訴你：我們不喜歡Ｗ牌洗衣粉！」

　　亞勇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Ｗ牌洗衣粉有什麼不好？」

　　「泡沫太多！而且──」

　　「怎麼樣？」

　　「氣味難聞！」中年婦人說，「洗出來的衣服有一股難聞的氣味。」

　　亞勇將中年婦人拒收贈品的理由寫在表格上，走去Ｄ座按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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