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與半島(59)_劉以鬯

五九

　　「還是送給別人吧！」說著，將門關上。

　　在調查表格上寫了「此戶不用Ｗ洗衣粉」之後，走去Ｃ座按門鈴。

　　大門啟開一條縫，一位中年婦人雞啼般的嚷：「找誰？」

　　「請問──」亞勇隔著鐵閘問，「你們用哪一種牌子的洗衣粉？」

　　那中年婦人根本沒有聽清楚亞勇講的什麼，厲聲說了一句「我們不買洗衣粉」，用蠻力將大門關上。亞勇想不到她會這樣做的，面對那扇剛關上的大門，彷佛被人摑了一巴掌，呆了片刻。

　　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

　　站在那扇大門前，亞勇幾乎沒有勇氣去按Ｄ座的門鈴了。他有點後悔，悔不該接受這種工作。

　　內心進入交戰狀態；一方面想放棄這種工作；另一方面卻在責備自己懦怯。

　　「怎麼可以半途而廢？」他對自己說，「我要是就這樣放棄這項工作的話，一定會遭受他人的訕笑。……」

　　想到這裡，拿出筆來，在調查表格上寫了「戶主態度兇惡」六個字，走去Ｄ座按門鈴。

　　沒有人走來應門。亞勇以為這個單位的住客全部出街了。正要在調查表格上填寫「無人應門」時，門卻慢慢啟門了。

　　「找誰？」

　　微弱的聲音，使亞勇本能地轉過臉去，隔著鐵閘，他見到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

　　「請問：你們用的洗衣粉，是什麼牌子？」

　　老太太抖巍巍地舉起右手，將手放在耳背，用微弱的聲調問：「你講什麼？」

　　亞勇知道她的聽覺不靈敏，將嘴巴湊在鐵閘邊，加強語氣重複剛才講過的那句話：「你們用的洗衣粉，是什麼牌子？」

　　「我不清楚。」

　　「請將你們的洗衣粉拿給我看。」亞勇說。

　　這一次，由於亞勇說話時的語調提得相當高，老太太毋需亞勇重講就聽清了。她並不立刻答話，只是睜大眼睛，對亞勇身上直打量。因為找不到問題的答案，她用微抖的語調問：「為什麼？」

　　「我是Ｗ公司的代表。」亞勇很有耐性地作了這樣的解釋，「Ｗ公司有許多產品，其中之一是洗衣粉。」

　　「我……我們不要買洗衣粉。」

　　「我不是走來推銷洗衣粉的。」

　　「既然不是推銷洗衣粉，走來做什麼？」

　　「送洗衣粉給你們。」

　　「什麼？你講什麼？」老太太再一次用抖巍巍的手放在耳朵背後。

　　「我是走來送洗衣粉給你們的。」

　　「為什麼？」

　　「我們希望客戶用過Ｗ牌洗衣粉之後，知道這種洗衣粉的好處。」

　　老太太不願接受這種解釋，睜大一對充滿疑慮神情的眼仔細端詳亞勇。

　　經過一番靜默後，老太太抖聲說：「好的。你要送洗衣粉給我們，再好也沒有了。請你將洗衣粉放在鐵閘外邊。」

　　「放在鐵閘外邊？」

　　「是的，放在鐵閘外邊。」

　　「放在鐵閘外邊，很容易被別人拿走。」

　　「別人要拿，就讓他拿吧。」

　　「這怎麼可以？」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老太太說，「治安太壞，別說洗衣粉，就是送一盒黃金來，我也不會打開鐵閘。」

　　亞勇沉吟片刻，承認老太太不開鐵閘是有理由的，當即取出兩盒洗衣粉，一大一小，在老太太眼前搖一搖，作了這樣的解釋：「這裡有一盒大的與一盒小的，如果府上用的是Ｗ牌洗衣粉，我們送大盒給你們；如果府上用的是別種牌子洗衣粉，我們送小盒給你們。現在，請將你們的洗衣粉拿給我看。」

　　老太太掉轉身，踉踉蹌蹌朝浴室走去；稍過片刻，又踉踉蹌蹌從浴室走出。

　　老太太手裡拿著一盒Ｗ牌洗衣粉，抖巍巍的走過來。

　　亞勇的情緒頓時興奮，猶如探險家發現寶藏，欣喜若狂。

　　「好極了！」他說，「我送一盒大的給你們！」

　　「放在鐵閘外邊。」老太太還是那句老話。

　　「放在鐵閘外邊，很容易被人拿走。」

　　「拿走，就讓他們拿走好了，反正不是花錢買的。」老太太說。

　　「雖然沒有花錢，也是屬於你們的了。這洗衣粉，要賣十二元一盒，給別人拿走，豈不可惜？」

　　「你……」老太太抖巍巍的伸出手，指指鐵閘外邊的石地，「你將洗衣粉放在外邊。」

　　「老太太，請你相信我……」亞勇用近似哀求的口氣說，「我是一個學生，不是劫匪。」

　　老太太固執地重複剛才講過的那句話。

　　「放在外邊。」

　　亞勇總覺得將洗衣粉放在鐵閘外邊，很不妥當，隨即改用溫和的口氣向老太太解釋：「老太太，請你打開鐵閘，將洗衣粉拿到裡邊去。我是一個好人。我絕對不是劫匪。你儘管放心好了。」

　　老太太睜大眼睛，怔怔地望著亞勇，好像在打量他；也好像對他有所懷疑。

　　亞勇以為老太太在懷疑他的身份，遂補充了這麼幾句：「我是一個學生，利用假日，為Ｗ公司做一些調查工作，賺些外快。我絕對不是劫匪，你放心好了。……這盒洗衣粉，要是放在鐵閘外邊的話，很容易被人拿走。……老太太，請你將鐵閘啟開吧。」

　　老太太繼續睜大眼睛望著亞勇，望了片刻，忽然尖著聲音嚷了起來：「不！不開鐵閘！」

　　她的語調是如此之高，顯示她對亞勇缺乏應有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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