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與半島(48)_劉以鬯

四八

　　「大概要等所有的水塘全部滿溢了，才放長喉。」沙凡作了這樣的猜測。

　　沙太不但不同意他的看法，而且多少有點惱怒了。當她再一次開口時，她竟放開嗓子嚷了起來：「去年冬季沒有制水，難道十月份的各水塘都是滿溢的？」

　　沙凡低聲下氣：「發這麼大的脾氣做什麼？如果可以放長喉的話，水務局決不會不放長喉。」

　　沙太臉上的表情還是很難看：「制水的痛苦，你不是沒有嘗過的！」

　　沙凡總覺得妻子無端端發脾氣是不必要的，「噯」了一聲後，說：「現在，嘉曼給香港人帶來這麼多的雨水，水荒雖不一定會因此而解除：最低限度，它的嚴重性已減輕。」

　　吃過早飯，仍在落雨。沙太望著雨窗，說：「嘉曼帶來的雨，可真不少！」

　　「越多越好，會放長喉！」沙凡說，「各水塘都滿溢的時候，水務局一定會放長喉！」

　　可是，到了十一點鐘，天文臺改懸九號東北烈風訊號後，雨停了。

　　沙勇要出街。

　　「天文臺懸掛九號風球，你走出去做什麼？」沙凡問。

　　「沒有風，也沒有雨，到外邊去走走，有什麼問題？」亞勇說。

　　「打風的時候，最好坐在家裡。」

　　「坐在家裡，太悶。」亞勇說。

　　「不要出街，」沙太說，「這時候出街，非常危險。」

　　亞勇伸手朝窗子一指：「大風大雨，當然不能出街；沒有風，沒有雨，為什麼不能出街？」

　　沙太「噯」了一聲，說：「還是在家裡看電視吧。今天的電視節目相當好。」

　　亞勇很固執，大踏步走入臥房更換衣服。換好衣服，不顧父母的反對，拉開大門，出街。

　　沙太嘴裡嘀咕幾句，走去廚房淘米。因為打風的關係，沒有到街市去買菜。不過，罐頭食品是早已準備好了的。

　　下午三點，天文臺改掛三號風球。颱風「嘉曼」對本港的威脅已解除；不過，依舊有雨。

　　「嘉曼」為香港人帶來了十八吋雨水，使水務局宣佈全日放水。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但是，也有痛苦的一面。

　　一個少女被大水沖走了。新界農地被大水淹沒，災情嚴重。水勢高漲，許多低窪地區的居民被逼棄家走避。元朗紅毛鎮有十二名小童因水勢高漲而陷於困境。避風塘大型漁船沉沒。大坑道「麗星樓」因山泥傾瀉被當局封閉。

　　沙凡有個朋友住在「麗星樓」。

　　這個朋友姓Ｃ。

　　老Ｃ與沙凡一樣，也是一個受薪階級，因為省吃儉用，幾年前以分期付款的買了「麗星樓」的一個單位。

　　當他買了那個單位時，樓價還沒有大幅度上漲；後來，股市瘋狂上升，恒生指數猶如火箭般沖上千七點，樓價也隨之上漲。那時候，老Ｃ買的那個單位已漲到二十幾萬。

　　作為一個受薪階級，有能力買入這樣一層樓宇，即使不敢驕傲，最低限度也該為自己慶倖。他的負擔相當重，除了三個女兒外，還有年事已高的父母。香港是個蕞爾小島，人口稠密，即使新區越來越多，屋荒仍未解除。老Ｃ是個受薪階級，收入有限，沒有一層屬於自己的樓宇，必須將收入的百分之七十作為租金繳給業主。這，當然是一件傷腦筋的事。自從買了那個單位之後，將租金當作樓價，負擔雖重，心情卻很輕鬆。

　　現在，由於颱風「嘉曼」襲港，竟發生了這樣一件事，老Ｃ怎能沒有擔憂？

　　沙凡與老Ｃ是好朋友，從報紙上看到「麗星樓」背後出現山泥傾瀉的現象，打電話給在寫字樓辦公的老Ｃ，安慰他說：「這是用不到擔憂的。根據報上的記載：雖然背後的山泥傾瀉了，只是淹蓋了一部分停在停車場的汽車，樓宇本身並沒有受到損傷。」

　　「雖然沒有受到損傷，心理上的威脅卻無法消除。」老Ｃ說。「現在，警方已封閉現場？」

　　「一家人暫時住在學校裡。」老Ｃ答。

　　「什麼時候可以搬回去住？」沙凡問。

　　老Ｃ歎口氣：「總之，這是一件傷腦筋的事。就算將來搬回去了，心理上的威脅仍難消除。旭和道的慘事給我們的印象實在太深。」

　　沙凡聳聳肩，說了幾句安慰老Ｃ的話，收線。

　　這天晚上，吃過晚飯，沙凡閱讀晚報時，沙太對他說：「現在，水荒已解除，我們不需要這麼多的水桶了。這些水桶，佔據的空間太多，不如送給別人吧。」

　　沙凡用埋怨的口氣說：「叫你到了第三級制水的時候買水桶，你不但不肯聽我的話，反而買了這麼多的水桶回來！」

　　「誰知道嘉曼會帶來這麼多的雨水，我不是神仙，怎能知道事情會有這樣的發展？」沙太說。

　　「嘉曼帶不帶雨水來，是另外一件事。如果你不那麼性急的話，這個問題根本不會產生。」

　　「性急？」沙太用食指點點自己的鼻尖，彷佛吵架似的嚷了起來，「現在，嘉曼帶來這麼多的雨水，你就說我性急了。如果嘉曼像比絲那樣，半吋雨水也不落，水桶一旦斷市，你就要責備我不買水桶了。」

　　「水桶不會斷市的，」沙凡說，「少做生意的人，有錢可賺；豈肯不賺？」

　　「這是很難講的，」沙太說，「今年年初，大家搶購廁紙，有一兩隻牌子的廁紙也斷了市，難道你已忘記？」

　　「我怎會忘記？」沙凡用揶揄的口氣說，「那時候，你借了錢來囤積廁紙！」

　　「我認為，隨便什麼事必須未雨綢繆。」

　　「未雨綢繆？」沙凡說，「那幾隻水桶是在未定公價前搶購來的，付了雙倍的價錢！」

　　「誰知道水桶也有公價？」

　　「總之，你不應該那麼性急的。只要你肯接受我的勸告，這個問題根本不會產生！」

　　「現在，」沙太將嗓子壓低了，「問題既已產生，就該設法解決才對。」

　　「有什麼辦法？」

　　「送給別人。」

　　「送給別人？」沙凡說，「我們不要水桶；別人當然也不會要的。香港地小人多，住屋多數像豆腐乾一樣，水荒既已解除，誰也不肯讓水桶佔據太多的空間。」

　　沙太三步兩腳走入臥房，從手袋中取出那本小小的人名簿，然後打電話給幾個親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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