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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那賣主是以一千一百呎計算的,所以不能算太貴,但是,實用面積不過八百呎左右。」

  「現在恐怕不止二十四萬了?」

  「據管理員說:樓下有一層樓宇,面積與我買的那一層完全一樣,最近以二十八萬成交。」

  「這樣,你不是賺錢了?」

  「我買樓,目的不在賺錢,只是不想納貴租罷了。」老李說。

  「香港是個蕞爾小島,空間太小,人口在激增中,屋荒無法消除。二十多年前,我從上海到香港,屋荒就相當嚴重。現在,雖然政府不斷興建徙置區,市區的屋荒卻比過去更加嚴重。據說,市區已經很少有官地賣出;而許多握有私地的人,見地價正在上漲中,都不肯隨隨便便將地皮賣掉。」

  「再過十年,香港的人口可能增加一百萬。」

  「正因為這樣,市區的樓價一定會繼續上漲。」淳于白說。

  「政府積極發展衛星市,就是這個理由。」

  「做一個香港人,衣食行還容易解決,就是住的問題最困難。」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老李說,「香港的空間實在太小。」

  「目前,市區的樓宇都在向高空發展,中區已有三十幾層大廈出現。」

  「向高空發展,也未必能夠解決屋荒。最好的辦法還是多建衛星市。」

  「交通是另外一個問題。」

  「所以,香港必須興建地下鐵路。」老李說。

  夥計端來一碟白灼蝦。

  35

  亞杏幫母親將碗筷端入廚房,洗滌。這是簡單的工作,無須十分鐘,就做好了。母親換好衣服,對她說:「我到你姨媽處去一次,家裡只有你一個,千萬別出街!」亞杏點點頭。

  母親走後,亞杏百無聊賴,扭開電視機,坐在籐椅上看電視。螢光幕上顯出畫面,是一種補品的廣告。據說:這種補品對兒童特別有效。因此,螢光幕出現一個氣氛愉快的家庭。做父母的人在斟補品給孩子們喝。孩子有三個:兩男一女。

  對這種補品,亞杏不感興趣。她的健康情形一直很好,不需要吃什麼補品。不過,看到螢光幕上那個家庭,她卻想起了一個問題:結婚後,生幾個孩子?

  「生一個就夠了。」她想。

  「男孩還是女孩?」她想。

  「當然是男孩。」她想。

  這時候,螢光幕上的補品廣告已映完,接著映的是警匪片。亞杏對警匪片不感興趣,視線落在螢光幕上,腦子仍在想著那個問題。

  「有了一個男孩後,就該有一個女孩。」她想。

  「一個男孩是不夠的。萬一那男孩身體孱弱,常常患病,那就麻煩了。」她想。

  「應該有兩男一女。」她想。

  不自覺地露了笑容,覺得這些想念很有趣,好像已生活在「那個家庭」裡了,三個孩子圍繞著她。她的丈夫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三個孩子也很漂亮。她的丈夫,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

  生活在這樣一個美滿的家庭中,不可能有什麼憂患。亞杏眼望螢光幕,卻進入一個似夢的境界。那是一個大客廳。客廳裡有一隻大搖椅。她坐在搖椅裡,搖呀搖的,說不出多麼的舒適。三個孩子圍繞著她:一個讀連環圖畫書;兩個玩電動火車。兩個男孩長得與她的丈夫很相似。那個女孩子,長得跟她一模一樣。她很快樂,不願意走出那個似夢的境界,重回現實。

  螢光幕上忽然出現一場大槍戰,將亞杏那個美麗的想念驅走了。她扭熄電視。

  36

  夥計將白灼蝦放在桌面,淳于白與老李一邊吃蝦,一邊將話頭由樓價轉到女人。老李喝了一點酒,說話不忌生冷。他說他在一年前結識了一個唱歌的女人。那女人年紀很輕,名叫蘋蘋,剛踏入歌壇,不紅。

  「現在,」老李剝去蝦殼後,蘸了豉油,往嘴裡一塞,「她依舊與我住在一起。」

  「與你住在一起?」淳于白的眼睛睜得很大。

  「是的。」

  「這是怎麼一回事?」

  「起先,我絕對沒有這樣的打算;後來,醫生的檢驗證明她已懷孕,我不能不另外租一層樓,與她住在一起。」

  「你的妻子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

  「她怎會知道的?」

  「我不知道。」

  「她沒有向你提出抗議?」

  「她曾經帶了幾個婦人走去毆打蘋蘋。」

  「這樣做,也不能解決問題。」

  「她將蘋蘋打傷了。」

  「蘋蘋是個孕婦。」

  「受了傷之後,蘋蘋小產。」

  「你怎樣處理這件事?」

  「問題就在這裡,我的妻子做出那種蠻橫的事情,我是不能寬恕她的。但是,我不能向她提出離婚的要求。」

  「為什麼?」

  「我與她曾經共過患難,」老李說,「當我最困苦的時候,她一直與我廝守在一起。」

  「既然這樣,你就該與蘋蘋分手。」

  「蘋蘋為我受了那樣的委屈,我怎能與她分手?」老李舉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他是一個有胃病的人;但是,談到他那尷尬的處境時,感情上的衝擊使他下意識地將喝酒當作一種宣洩。

  淳于白看出他情緒上的不穩定,當即改用輕鬆的語調說了這麼一句:

  「這是應該高興的事。」

  「高興?」老李說,「事情給我添了這麼多的麻煩,還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有兩個女人全心全意愛著你,當然值得高興。」淳于白說。

  老李滿面憂容,又喝了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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