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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29

  亞杏走進大廈,士多的夥計亞財提著一隻竹籃疾步追上前來。那竹籃裡放著二三十瓶鮮奶。亞財總是在這個時候到上面去派鮮奶的。

  等電梯的時候,亞財對亞杏露了阿諛的笑容。

  亞杏不笑。

  亞杏討厭亞財。

  亞財很醜:酒糟鼻,葫蘆臉,太陽穴上還有個瘢疤。

  每一次見到亞財,亞杏總是板著臉孔將視線移到別處。

  電梯門啟開。

  亞杏走入電梯,亞財也走入電梯。

  電梯裡只有他們兩個。亞財睜大眼睛,貪婪地凝視著她。

  仿佛集郵家察看珍郵似的,亞杏昂著頭,故意將視線落在電梯頂的風扇上。這種姿態,顯示她很傲慢。

  風扇有鐵網罩住。鐵網上的塵埃,積得太多,像一團黑色的棉絮。

  「奇怪,」亞杏想,「風扇上不應該積這麼多的塵埃。風扇開動時,有風。怎會積聚這麼多的塵埃?」

  「你在看什麼?」亞財問。亞杏繼續將視線落在風扇上,不理。亞財有意抓住這個機會,加上這麼兩句:

  「你在看風扇?風扇有什麼好看?你……」

  亞杏這才轉過臉去,乜斜著眼珠子,狠狠白了他一眼。她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是眼神中的敵意是很容易察覺出來的。亞財不識相,明知亞杏不願跟他兜搭,居然笑得更加纏綿。

  「吃過晚飯沒有?」亞財油腔滑調地問。

  亞杏臉一沉,好像吵架似的粗聲粗氣說:「不告訴你!」

  亞財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嘴裡說出一連串「唷唷唷……」之後,問:

  「吃飯又不是什麼秘密,何必這樣緊張?」

  亞杏嗤鼻「哼」了一聲,再一次昂起頭,視而不見地望著風扇。

  「吃過晚飯,我請你去看電影。」亞財的聲音低得像蚊叫。

  亞杏白了他一眼。

  亞財又露了一個賊忒嘻嘻的笑容,將嘴巴湊在亞杏耳畔,用更低的聲調說:

  「那部電影是兒童不宜觀看的。」

  亞財的話沒有說完,電梯門啟開。亞杏大踏步走出來,看也不看他。

  30

  老李邊笑邊說:「哪裡能算是發財,只是生活還勉強過得去罷了。」

  淳于白也笑了:「大家是老同事,何必講這種話?」說著,舉杯邀老李共飲。老李點點頭,也將杯子舉了起來。淳于白興致高,要乾杯。老李搖搖頭,笑容中帶著明顯的歉意。

  他說:「胃病雖不嚴重,但是,醫生關照不能喝太多的酒。我一向是喜歡喝酒的,近來已儘量減少。」

  淳于白不便勉強老李多喝,只好放下酒杯。當他仔細察看老李時,發現對方額角上的皺紋深了。二十年前,同在一個機構做事時,他們都在壯年。現在,大家都老了。

  「還記得錢大發嗎?」老李問。

  「怎會忘掉這個傢伙?」淳于白答。

  「有一次,他叫我趕去銀行存支票,因為過了時間,不能當日過戶,他竟當著許多同事的面,拍台拍凳罵我。」

  「我還記得這件事,」淳于白說,「當時,我們都以為他會將你辭掉的。」

  「他的脾氣很暴躁。」

  「我也給他罵過。」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暴躁的人,」老李說,「稍不如意,就會拿同事出氣。」

  「三日一小罵,五日一大罵。」

  「我很討厭這個人,」老李咬牙切齒說,「我恨他!」

  「不知道他現在的境況怎麼樣?」淳于白問。

  「兩個多月前,我在街邊遇見另外一個老同事,提到錢大發,才知道他的境況並不好。」

  「他在做什麼?」淳于白問。

  「說起來,你一定不會相信。」老李說。

  「他在做些什麼?」

  「在油麻地一家大檔睇水。」

  「什麼?」淳于白問,「錢大發做大檔的睇水。」

  「有這種工作做,應該算是不錯了。」

  「為什麼?」

  「據說他已染上毒癮。」

  「錢大發吸毒?」

  「要不是因為吸毒,他的妻子也不會跟他離婚。」

  「錢大發好像有個兒子。」

  「幾年前,他的兒子患了一場急病,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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