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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喜愛紅色的女人多數熱情,」他想。「我太怯懦了。她明明在等我,我卻沒有勇氣跟她講話。那時候,只要稍微有點勇氣,情形就會完全不同。我要是跟她結婚的話……」

  給記憶中的往事加些顏色,是這幾年常做的事。這幾年,額角的皺紋加深了,頭上的白髮加多了,對未來已沒有什麼指望,只擔心那些曾經使他快樂過或悲哀過的往事會像年代已久的照片那樣褪去顏色。他是一個喜歡懷舊的人。有些痛苦的事情,在追憶中,也會給他某種程度的悲傷。但是,他卻常常想到這些事情。譬如說:在一生中,他曾經兩次離開上海。一次是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另一次是徐州有激戰的時候。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孤島」陸沉,日本坦克車以勝利者的姿態列隊在南京路上駛過。大街小巷忽然出現許多日本人張貼的標語,什麼「全滅英米艦隊」、什麼「尊重華人生命財產」之類。上海變了。米店門口排長龍。人們見到「皇軍」要鞠躬。

  淳于白不怕挨餓,卻不願對「皇軍」鞠躬。他決定離開上海。那時候,母親大病初愈,體力仍弱,需要有個人照顧。這件事,使他猶豫不決。他不願意在日軍的鐵蹄下做人,卻又不忍離開大病初愈的母親。他的母親看出他的心事,一再鼓勵他到大後方去。「為國家做一點事。」她抖聲說。這句話,終於堅定淳于白的信念。他提著一隻皮箱走出家門,前往碼頭。坐上黃包車,就聽到母親在露臺上大聲喚他,昂起頭,見母親手裡拿著一張照片,才知道自己在收拾行李時忘記將母親的照片放在皮箱裡。

  另一次離開上海,是在一九四八年,那時候,一場激烈的戰爭在徐蚌進行。上海有太多的謠言,市民惶惶不可終日。淳于白的健康情形不好,醫生說他應該轉換一個環境。香港位於亞熱帶,氣候溫暖,對淳于白的健康有幫助,使淳于白決定離滬赴港。那是一個寒冷的日子,天還沒有亮,他走入母親房內,向她告辭。他以為母親熟睡未醒,推開而入,竟發現母親披著棉衣,坐在床上。那盞昏黃不暗的床頭燈還亮著。

  「我要走了。」淳于白說。

  母親點點頭,好像有話要說,又好像沒有氣力將話說出。

  淳于白一屁股坐在床沿,望望母親。母親低著頭。

  淳于白不敢細察母親的眼圈是否已發紅,只好將視線落在地板上。

  「到了香港後,我會常常寫信回來的。」他說。

  母親仍不開口。

  母親年事已高,健康情形很差。這幾天,氣候突然轉冷,在發燒。

  淳于白是不忍離開母親的,但是事情有了這樣的發展,使他不得不到香港去。

  「也許過兩三月,我就會回來的。」他企圖憑藉這兩句話,給母親一點安慰。

  轉過臉去,見到母親用衣袖拭淚眼。淳于白止不住刻骨的悲酸,視線給淚水攪模糊了。

  費了幾分鐘的時間,才各自遏止內心的激動。淳于白正要開口,卻聽到母親抖聲問:

  「飛機什麼時候起飛?」

  「九點半。」

  「你應該走了,」母親說,「從這裡到龍華飛機場還有很長一段路。」

  「是的,我應該走了。」

  「行李收拾好了沒有?」

  「收拾好了。」

  「吃過東西沒有?」

  「沒有。」

  「為什麼不吃?」

  「吃不下。」

  「怎麼可以不吃東西就走?」

  「我打算到飛機場去吃。」

  「飛機場有什麼東西?」母親說,「讓我到樓下去煮一碗麥片給你吃。」

  「阿媽,你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怎麼可以到樓下去煮麥片?天氣這樣冷,還是在床上多休息一下吧。」

  「你從小就喜歡吃我煮的東西。到了香港後,我怕你吃不慣那邊的菜。」

  「不要為我擔心。你……你自己要保重!」

  母親點點頭,再一次用衣袖拭淚。

  當窗外泛起魚肚白的顏色時,母親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這麼一句:

  「走吧。」

  淳于白依舊坐在床沿,將視線落在地板上。

  母親抖聲說:「再不走,會搭不上飛機。」

  咬咬牙,站著身,不敢轉過臉去觀看母親,背著她,說了這麼一句:「阿媽,你要保重身體。」大踏步走出母親的臥房。當他掩上房門時,卻聽到母親在房內喚叫。淳于白當即掉轉身,將門推開。

  「阿媽,還有什麼事?」

  母親只是睜大淚眼望著他,隔了半晌,才用嘆息似的聲調說出兩個字:

  「走吧!」

  ……從此,淳于白就沒有再見到他的母親。每一次想起這件事,胃部就會有一股氣冒升至喉嚨口。此刻的情形,正是這樣,必須竭力忍住不讓淚水流出,點上一支煙。

  吸煙時,故意將視線落在食客們身上,注意他們的動態,借此排除那些容易引起悲哀情緒的往事。

  鄰座一個食客已離去,留下一份報紙。淳于白閑著無聊,順手將那份報紙拿過來翻閱。電訊版大都是越戰新聞;港聞版大都是搶劫新聞。這些新聞已失去新鮮感,使淳于白只好將注意力轉在電影廣告上。當他見到鄰近一家電影院公映的新片正是他想看的片子時,立即吩咐夥計埋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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