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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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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變成銀幕。她在銀幕上露齒而笑。她的笑容很美。她的笑容同時出現在十個地區;同時出現在一百家戲院的銀幕上。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數不清有多少雙眼睛凝視她的笑容。這時候,樓下唱片公司又在播送姚蘇蓉的《今天不回家》了。她也會唱《今天不回家》。她覺得做一個電影明星比做一個歌星更出風頭。天花板上有許多畫報。天花板上有許多報紙。香港映畫。銀色世界。南國電影。嘉禾電影。星島畫報。四海週報。星島晚報。快報。銀燈。娛樂新聞。成報。明報。每一種畫報都以她的近影做封面。每一種報紙娛樂版都刊登她的照片。在那些照片中,她露齒而笑。幻想變成放映機,將她的希望映在天花板上。天花板上,忽然出現太多的鈔票。鈔票有如雪片般飄舞。青蟹。紅底。大牛。無數張青蟹。無數張紅底。無數張大牛。 在天花板上飄來飄去。這時候,她已變成一個嚴肅的欣賞者,將那些鈔票當作藝術品來欣賞。「做了電影明星之後,就會有許多人送鈔票給我的。」她想。天花板上的鈔票仍在飄舞。「有了鈔票之後,」她想,「當然可以有洋樓、汽車、鑽戒、皮褸、翡翠、黃金了。」這種思念,使她的血液迴圈加速。雖然睜著眼睛,卻與現實完全脫離了。神往在那個境界裡,仿佛中了邪的孩子,跟隨邪魔走去,越走越遠,忘記回來。她看到了洋樓。她看到了汽車。她看到了鑽戒。她看到了皮褸。她看到了翡翠。她看到了黃金。高樓大廈形成石屎叢林。汽車像一堆硬殼蟲。鑽石像一大碗飯。皮褸整排掛在那裡。翡翠整盒放在桌面。然後是堆積似山的黃金。這些都是亞杏夢寐以求的東西。亞杏見到這些東西,就會高興得忘記自己。 窗外忽然傳來刺耳的刹車聲。這刹車聲,使她有了突然的驚醒。望望天花板,一片白色,什麼也不見了。一骨碌翻身下床,走去窗邊,俯視下麵:一輛汽車與一輛由橫街駛出來的小型巴士相撞,情況並不嚴重。許多人在圍觀。兩個司機在互相指責。亞杏雖有好奇,對這種事情一點也不感興趣。這種事情,常常發生。 直起身子,伸個懶腰。「不是不可能的,」她想,「做一個紅歌星或者做一個電影明星,不是不可能的。」 母親走進臥房來拿剪刀。今晚吃飯時,將有一碗豆腐炒蝦。那些蝦,必須用剪刀剪一下。 「什麼時候吃晚飯?」亞杏問。 「七點。」母親答。 「七點半,行不行?」 「為什麼?」 「我要去看電影。」 「五點半那一場?」 「是的,看五點半那一場。」 「昨天剛看過電影,今天又看?」 「看電影不是壞事。」 「看電影與看電視沒有什麼分別,」母親說,「看電視,用不著買票;看電影卻要買票。你要是想看戲的話,就該收看電視;何必花錢去看電影?」 「我喜歡看那部電影。」 母親聳聳肩,拿著剪刀,冉冉走出臥房,到廚房去剪蝦。亞杏走到梳粧檯邊,拉開抽屜,找到母親的手袋,打開,取出兩張十元的鈔票,塞入自己的錢包;然後望望鏡子裡的自己,露了一個並不代表喜悅的笑容。她喜歡自己的容顏,即使不搽脂粉,也喜歡。「不是不可能的,」她想,「做一個紅歌星或者做一個電影明星,不是不可能的。」她睜大眼睛望著鏡子裡的自己,「我長得不難看,只要搽些脂粉,就可以美麗得像紅歌星與電影明星了。」她有這種信心,雖然這種信心全無根據。她自以為會唱歌,已具備做紅歌星的條件。她自以為長得不錯,已具備做電影明星的條件。 當她面對鏡子時,她的幻想使鏡子裡的情景有了驀然的轉變。鏡子裡的她忽然變成一個濃妝豔服的女人,珠光寶氣,美到極點。有十幾個男人圍著她。這些男人,個個穿著禮服,個個面露笑容,個個很英俊,有的像柯俊雄,有的像李小龍,有的像狄龍,有的像阿倫狄龍。亞杏很喜歡這十幾個男人。這十幾個男人將她當作公主般奉承。她不是公主。她的打扮卻有點像公主。這種打扮,亞杏曾經在電影裡見過。現在,當她凝視鏡子裡的自己時,產生了觀影的感覺。那鏡子已變成銀幕。她是銀幕上的女主角。她在演戲……腳步聲將她拉回現實,鏡子裡的她仍是一個平凡的少女,臉上沒有搽脂粉,身上沒有穿漂亮的衣服。她轉過臉來一看,原來是母親。 母親將剪刀放在桌面。母親臉上的倦意似乎永遠無法消除,像睡眠不足的人,也像病人,額角上的皺紋越來越深。她很勤奮,從早做到晚,絕不偷懶;但是她的牢騷特別多,對任何事情都不滿。亞杏要去看電影,她覺得亞杏不應該浪費金錢。亞杏閑在家裡,她覺得亞杏應該幫助做一些廚房工作。亞杏幫她做廚房工作時,她覺得亞杏礙手礙腳,要她到外邊去走走。亞杏走到外邊去了,她又會嘮嘮叨叨說出這樣的話:「死丫頭,心野,老是死在外邊,總不肯好好做一點事!」……亞杏的母親就是這樣的。她無知,然而心地善良。 「我還是不明白,」母親的話語好像是講給她自己聽的,「不看電視,偏偏要花錢去看電影。」 亞杏不喜歡聽這種話,拉長臉孔,鬥氣似的大踏步走出去。走到樓下,低頭看腕表。 9 淳于白昂起頭,將煙圈吐向天花板。當他吸煙時,總會想起過去的事情。有些瑣事,全無重要性,早被別的往事壓在底下,此刻也會從往事堆中鑽出來,猶如火花一般,在他的腦子一瞬即逝。那些瑣事,諸如上海金城戲院公映費穆導演的《孔夫子》、貴陽酒樓吃娃娃魚、河池見到的舊式照相機、樂清搭乘帆船漂海、在龍泉的浴室裡洗澡、從寧波坐黃包車到寧海之類……這些都是小事,可能幾年都不會想起,現在卻忽然從回憶堆中鑽了出來,幫助他消除孤寂與憂慮。他是個將回憶當作燃料的人。他的生命力依靠回憶來推動。 他想起第一次吸煙的情景。那時候,二十剛出頭,獨個兒從上海走去重慶參加一家報館工作。有一天,在大老鼠亂竄的石級上,一個綽號「老槍」的同事遞了一支「主力艦」給他。這「主力艦」的煙草是用成都的粉紙卷的,吸這種煙,嘴唇就會發白。淳于白第一次吸香煙,雖然沒有嗆得上氣不接下氣,兩片嘴唇卻吸得煞白,仿佛搽了粉似的。他並不覺得吸煙有什麼樂趣。「老槍」卻說:「重慶多霧,應該吸些香煙。」 從那時候開始,他吸煙了。他已吸了三十年香煙。手指被煙熏得黃黃的,用肥皂擦也擦不掉。牙齒被煙熏得黃黃的,用牙膏擦也擦不掉。嘴裡老是有一種苦澀的味道,吃什麼都沒有胃口。醫生一再向吸煙者提出警告,說吸煙會影響健康。縱然如此,他的煙癮不但不減,反而增加。當他心情好的時候,他需要吸煙;當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他需要吸煙。幾個月前,每天吸三十支;現在,已增至四十支。 現在,那支煙幾乎燒到手指了,他還是捨不得將煙蒂撳熄。他的思想已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的思想已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上海。一九三×年。一個喜歡穿紅衣的女同學,是他常在夢與現實中見到的人。他們是同班的。他坐在她背後。從初一開始到初三為止,整整三年,都是這樣的。他認得她。她也認得他。每一次見面,只是你望我,我望你,誰也沒有勇氣開口。他對那個女同學很有好感,也知道那個女同學對他有好感。不止一次,他想跟她講話,沒有勇氣這樣做。 不止一次,他想寫封信給她,沒有勇氣這樣做。就在畢業考試的最後一天,剛考完最後一個科目,懷著釋然心情走出課室,恰好她也在這時候走出課室。第一次,她對他露了微笑。他很緊張,驀地感到一陣昏眩,想笑,卻不知道露了一個什麼樣的表情。她的態度顯然比較安詳,站定,等他走過去。他沒有走過去,怔怔地望著她,不動彈,不言語,像個木頭人。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羞低著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繼續睜大眼睛望著她。稍過片刻,她掉轉身,走了。第二天,學校放暑假。暑假很長,有三個月之久。三個月過後,他升入高中。開學第一天,捧著新課本走入課室,見到了許多老同學,卻見不到她。起先,他以為她來不及趕上開學;後來,從別的同學嘴裡,才知道她已轉去別的學校。他很悔吝。但是,追悔不能給他任何幫助…… 煙蒂燙痛手指,使他下意識地將它擲在地上,用鞋底踩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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